正文 第三十六章 美人的淚(1 / 1)

西安是我一向仰慕的古都。我甚至偏頗地認為:讀懂了西安,就等於讀懂了半部中國曆史。西安的名勝古跡舉不勝舉,據我所知,至少有兩處與女性有關:安葬武則天的乾陵(東側樹立著著名的“無字碑”),和楊貴妃沐浴的華清池。前者以權傾國,後者以色傾國一一對於今天紛至遝來的匆匆遊客而言,楊貴妃的故事似乎更有人情味與誘惑力。尤其當你佇立在泉眼幹涸的華清池邊,聯想到悠悠千載以前那絕代佳人曾在一指之遙沐浴禦寒,“溫泉水滑洗凝脂”,又怎能不為時空恍惚而油然感歎呢?那應該類似於古典的天鵝在霧氣彌漫的湖心載歌載舞、吟嘯徐行吧?那份曠世之美就這樣消失了嗎?隻留下一堆殘磚斷瓦和一個幻影?

應該承認,白居易的《長恨歌》給楊貴妃的典故增色不少。《長恨歌》雖然不無諷剌意味,但畢竟是一首流傳後世的有關楊貴妃的讚美詩。“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就像一幀鐵劃銀勾的工筆仕女畫,向我們傳達出掩映於重重時光帷幕深處的那份美一一我們才相信,美本身也是可以驚世駭俗的。當然,《長恨歌》的後半部分還續接了一個蓬萊仙山的魔幻故事,流露出詩人憐香惜玉之心;不忍紅斷香消,玉碎宮傾,而寄幻想於那份美在另一個時空延續,完好無損……

所以我遊覽華清池,幾乎帶著憑吊的心情繞場一周一在秋雨習習中把欄杆拍遍。“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不知九泉之下的貴妃是否能聽見一千多年後對她擊節讚美的掌聲?那被時光掩埋的曠古之美是否會回光返照,而選擇人海熙搛中作驚鴻一瞥呢?當年唐玄宗攜帶愛妃在亭台樓閣間宴飲遊樂、歡歌笑語,“三千寵愛在一身”,彈指一揮間,都化作灰飛煙滅的一闋紅樓夢了。江山依舊,美人安在?

車過馬嵬坡,我的心情無端地抑鬱了許多。當美在人間發展到極致,似乎又不得不以悲劇來結束了悲劇的定義即是美的事物的毀滅。血肉豐滿的香魂化為青煙一縷嫋嫋而出,幾乎令遲到的遊人過客不敢相信那份驚心動魄的美確實鋒芒畢露地存在過。這時候隻能借助想象來恢複它愈趨淡薄的輪廓了。當漁陽鼙鼓卷而來,纖塵不染的霓裳羽衣曲自然破綻百出了一一美在想象中是強大的,在現實的壓力麵前又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脆弱。我隻能靠《長恨歌》的詩句來幻現花容月貌的楊貴妃臨死前的情狀:“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我不敢猜測她是否流淚了,我怕她傷心的淚水把一整部線裝書濺濕。

寫到這裏,便悠悠地想起電視劇《梁山奇情》裏的一句歌詞,好像是什麼“英雄的血,美人的淚”,這是兩種可以改變曆史麵貌的液體啊。英雄美人,相映成趣,前者征服世界,後者征服心靈,我實在無法辨別誰更強大一一正如無法裁判誰是最後的勝利者或失敗者一樣。“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那份美曾經如一剪輕燕,翩若清風地借宿於人間的雕梁畫棟之下,作令人刻骨銘心的呢喃,聲聲入耳。我在西安,情不自禁地想起楊貴妃,我甚至覺得:即使不曾身臨其境地目睹那份曠世之美,僅僅作為這關於美的傳說的傾聽者,已算是幸福了。即使朝朝暮暮掙紮於市聲塵囂之中,隻要內心保持敏感,和驚鴻一瞥、稍縱即逝的美,便算是有緣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