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心目中,西湖就是杭州,而杭州是天堂的一半。和外國人談西湖一如果他略有所知的話,會把西湖當作中國甚至東方文化來看待和想象的。他會說:“西湖很美!”其實僅僅美麗就可以了嗎?世界上美麗的事物多著呢。西湖不大,比它寬闊的湖泊多著呢,也無法貶低西湖的意義。描寫過西湖的唐詩宋詞俯拾即是,西湖是很有些珠光寶氣的。
有朋自杭州來,在人海茫茫的北京城裏尋找到我,熟稔的吳語儂腔,使我暗自懷舊。我計算自己遷居風沙很大的北方,巳不少年頭了。我幾乎是把他當作闊別的江南來看待的。茶沏第一遍時,我們很莊重地談詩、談時事;沏第二遍時,就開始輕鬆地談西湖了,在水霧彌漫的話題中,我久違的心像擱淺的魚一樣恢複了滋潤西湖,你好!
在全中國所有的河流裏,秦淮河恐怕算脂粉氣最濃的一條了。和它聯係密切的有秦淮八豔的故事,這明清兩代八位名妓的身世,至今仍在民間流傳。秦淮河沿線最新的旅遊景點是修複了李香君故居,乘仿舊的畫舫抵達青石板鋪砌的埠頭,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生怕驚動了李香君對鏡梳妝的影子。小樓裏的擺設很明顯是今人添置,甚至小樓本身都可能是有關部門根據對曆史的推測而臆造的。但這足夠了,足夠用來寄托對一位女子的懷念一因為曆史是無法杜撰的。江山是一柄能開能合的折扇,美人的血淚濺在紙上,使曆史的麵龐浮現出淡淡的紅暈。桃花扇的戲劇,給秦淮河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增添了橫空出世的刀光劍影,和絲絲縷縷的骨氣。明朝的千秋基業在清兵南下鐵蹄的衝撞中土崩瓦解,一柄命比紙薄、吹彈得破的桃花扇,反倒借助弱女子的腕力完好無損地陳列下來。想起李香君,我耳畔總是涼風習習。除了李香君,秦淮八豔還包括柳如是、蘇小小、董小宛等人,個個都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她們並非勾欄瓦舍低檔的妓女,其品味接近於日本的藝妓,精通琴棋書畫,而且和良家婦女相比並不缺乏任何人情味一在追求塵世間的摯愛方麵,她們甚至更狂熱衝動,如燈蛾撲火般奮不顧身。熟悉甫京的人都知道,秦淮河流經繁華市區的地段有一座夫子廟(其熱鬧程度接近於上海的城隍廟),在古代卻絕對是莊嚴肅穆、道貌岸然的。站在夫子廟的圍欄前,俯身就能夠得著秦淮河的朵朵浪花一一不知孔夫子對發生在他身邊的秦淮八豔的驪歌作何感想?按道理正統的儒家禮教與民間妓女的長袖善舞原本勢不兩立,秦淮河偏偏把夫子廟的名勝古跡和李香君故居以及秦淮八豔的傳說貫穿在一起就像壁壘森嚴的岩石縫暸衝突出星星點點的野花嫩芽,所以說於無聲處悄悄流過地圖上的十裏秦淮是一條耐人尋味的河!秦淮八豔是河的女兒。雖然封建倫理和世俗偏見注定不會把她們列入正史,而頑固地視其為河的私生女。
中國的民間傳說有那麼一小部分和妓女有關。甚至漢樂府、唐詩三百首、宋詞選偶爾也夾雜幾篇妓女的作品。成都有一口能衝印上好紙箋的薛濤並,正是紀念這樣一位身份特殊的女詩人的。既私通皇帝、又與詞人周邦彥結友的李師師,後來還被寫進了英雄雲集的《水滸傳》一一及時雨宋江也不得不求助她牽線搭橋,而與從地道裏微服私訪妓院的宋徽宗握手言和。讀周邦彥的豔詞,我會猜測:哪一闋是給李師師寫的呢?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為一段背叛的情緣殉葬。使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陳圓圓,其出身也是富貴人家私養的歌伎。她們毫無例外都有著美麗的名字,而這些名字在一代代眾口相傳中餘溫尚存,暗示著一個又一個同樣美麗的故事……
古代文人和妓女的關係不是那麼簡單的至少對一部分文人來說,不是沒有關係。唐朝的杜牧也曾是輕狂闊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而到了宋朝的柳永,在煙花巷陌裏更是有無數的紅顏知己,並且以一闋《鶴衝天》驚世駭俗:“且恁倀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凡有井水處皆有柳詞,在宋代文學史裏獨占婉約派魁首的柳詞一就是這樣產生的。據說柳氏死後,杭州的妓女幾乎傾城出動,去郊外憑吊他的新墳。她們能不感激嗎,能不感激這樣一位才華奪冠的文人在世俗眼光前毫不避嫌地與她們為伍,與她們交友,並且公開宣布為她們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