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城南舊事(1 / 2)

故鄉有一座橋,叫長幹橋,唐詩裏出現過。甚至李白都知道它:“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這首以《長幹行》命名的唐詩,我上中學後才從借來的舊書裏讀到。我簡直不敢相信朝夕相處的這座橋、這條河流乃至這塊土地,居然有這麼一番不平凡的來曆與典故。

故鄉南京,世人皆知,李白在的時候叫金陵。長幹橋橫跨秦淮河的主流,有蘇北農村開來的木駁船隊從橋洞裏穿過,船篷裏的農婦用小煤爐燒飯,船尾用繩線晾曬著浣洗得褪色的衣裳,像隔世的旗幟。

記憶中最初的長幹橋是木質結構,載重汽車駛過時有輕微的震顫。我親眼見到部隊的工程兵拆除它:先是在左近架設臨時的浮橋以維持日常交通,然後在舊橋的位置改建鋼筋水泥的新橋,路麵能並行好幾輛汽車。簡直沒花多長時間,市民們就習慣了新橋的模樣(就像新嫁娘遲早要變成我們熟識的鄰居、隻有揮蒲扇納涼的老人懷舊時會提起老橋苔痕斑駁的麵孔。夏天南京一向有火爐之稱,長幹橋兩側的人行道擺滿了藤椅涼席,老百姓點著蚊香露天過夜。

長幹橋架設在中華門城堡與雨花台之間,這一段秦淮河便不染脂粉,顯露出護城河的剛毅峻峭。城堡裏遍布藏兵洞,據說能駐紮上千兵馬一一我讀中學的年代又改作防空洞,風削雨蝕的灰磚城堡上張貼著“深挖洞廣積糧”的紅標語。出城門十數步(不足一箭之地)便上橋了,我猜測古時候長幹橋恐怕是吊橋,有軍事意義。那時候城堡上的箭樓尚未開放,我們幾個野孩子偶爾搭人梯從荒草覆沒的城牆缺口處爬上去,透過箭垛俯瞰長幹橋上車水馬龍,油然而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英雄氣概。“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屈指算來我背離南京遠徙北方已近十個年頭,閑翻《唐詩三百首》時讀到劉禹錫《石頭城》的那一頁,便不禁掩卷懷思……

長幹橋一帶屬城南,在古代即是典型的金陵裏巷,居民多從事商業。雖然近幾十年外來人口激增,在南京,長幹橋一帶仍以祖祖輩輩世居於此的老市民為主,街巷、房屋乃至風土人情都相對固執地保留著舊時代的流風遺韻。說起來我是在長幹橋上蹦蹦跳跳長大的,對那一切再熟稔不過了一甚至常用來跟大漠孤煙的北方風貌作比較。人有時真怪,在兩座差別較大的城市裏分別居住過,便仿佛擁有了兩種心態、兩種人生。城南舊事難免令人懷念,那上麵至少鑲嵌著我童年時光的碎片,在記憶中已輝煌如多棱的晶體。在北京纖塵不染的長安街上冒著陽光散步,我驀然想起故鄉臨水而立的長幹橋一眼前具體的景物便黯然失色。從橋頭走到橋尾,最多隻需要三分鍾。然而托護過我幼稚的心靈與弱小的身影的長幹橋,李白寫過的古典意義的長幹橋―離我今天的生活究竟有多遠?我又無言以對了。是的,無法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