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大地之歌(1 / 2)

車出北京城,在京石高速公路上疾馳,我的視野所及是華北大平原初冬的風景:被刈割後的光禿禿的田野,鴉雀無聲,偶爾遇見一條河流也大都消瘦憔悴;由於一馬平川的緣故,鉛灰色吟天空顯得低矮了許多,直壓眉峰。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憂鬱了。四野蒼茫中仍無法忽略人類的痕跡:沿途樹立的電線杆、煙縷般若隱若現的羊腸小路、麥草垛、磚瓦結構的陳舊的農舍……

就在這時候,“大地”這個字眼閃電般出現在腦海中。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沒有什麼比在平原上,更容易認識到大地的存在及涵義。我一向以為豐饒的平原屬於大地平坦的腹部(或者不妨稱之為世界的腹地、最能體現大地富於繁殖力的一麵:糧食、花朵、富裕的村莊、良辰美景、人類的慶典,都被這位隱逸的自然之神明毫不吝嗇地合盤托出。哪怕在這休耕季節,我仿佛趕赴了一場曲終人散後剛剛撤去的宴席,為自己的遲到不勝懊悔,因時也已借助想象加入了大地的狂歡一薄暮的遠山陳列著它微醺後尚未褪盡的紅暈。

文學的主題可以“天、地、人”來概括。現代男女們在加倍關注天時與人事之外,卻常常低估了土地的存在價值。泥土的氣息也越來越道到城市文明的摒棄。夭空永遠是雷同的,但我們在都市裏接觸的地麵由地板磚、柏油馬路、立交橋、混凝土等人造的物質構成,誤以為它們就是大地的概念,就是大地本身。土地是無法偽造的,因為人都是它造就的。我們的名牌皮鞋沾上的僅僅是飄忽的灰塵,而非沉重且富於滋養的真正的泥土。在髙樓廣廈的玻璃窗裏,我們無法看見糧食是怎樣從土地裏滋長的。因之而忽略甚至遺忘了土地的功績。土地與我們生活的直接關係似乎愈趨淡化,脫離土地我們似乎也能增值或青雲直上,凡此種種,我們便以城市之子自居,不再追究誰才是血脈相連的生身母親。對於一個忘卻了土地的恩情、對土地冷若冰霜甚而至於厭棄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巳是土地的叛徒。人不是植物,但人也有潛在的根,那是我們與土地所保持的必然聯係。人性就是這樸素的根須上結出的花朵。

不知已多長時間了,我在城市角落、在狹隘的空間裏忙碌於生計,無暇遠眺與深思,幾乎已淡忘大地為何物。感謝這次旅行,把我從日常軌道上粗魯地拽到大地麵前,接受靈魂的拷問。我就像一枚被剝開的豆莢,從遲鈍的外殼裏掙脫出赤子般懷怦跳動的心髒。與大地同呼吸,我又恢複成一位敏感衝動的抒情詩人,真想對著矮樹林、棋盤般的田埂大喊一聲一那肯定蕩氣回腸。平日裏總以為城市就是我們世界的全部,可豁然麵對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頓悟到這才是真正的世界,具備原始美感的世界。燈紅酒綠的都市,不過是這平伸著的粗糙的手掌上托出的一件精致的禮物。

途經保定,標牌上的這個地名令我聯想到半個世紀前的戰爭,那大平原上發生的故事,在今天的景物中幾乎未留下任何痕跡一雖然它明確無誤地記載進教科書裏。由此我聯想到,跟大地的曆史相比,人類的曆史縱然自認為浩瀚,其實不過是瞬間―因為大地象征著永恒。我開始理解大地為什麼沉默寡言、不喜不怒了。它在我想象中既表現為一顆伴然搏動的心髒,又表現為一雙緊閉的嘴唇,嚴守著內心的秘密。大地的秘密就是歲月的秘密。包括繁榮、收獲、苦難、幸福、勞動與享受、因果報應、罪與罰、戰爭與和平……我又想到人類的文學了,它必須要追求永恒,才可望成為大地上的史詩。作為藝術家,我們首先要擅長傾昕大地的沉默,並從這大化歸一的沉默中發掘大地的秘密一幾乎所有成功的藝術品都或多或少地擁有這類發現。大地是真、善、美的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