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在撫慰靈魂的同時,也驚動了魔鬼一如果不妨將亡靈假設為被魔鬼劫持的人質。這是一種和平形式的抗議。安魂曲是生者譜寫並演奏的,但它真正意義上的聽眾卻是死者。那黑暗中的聽眾,會在地層下像萌芽的種籽般聳動著耳朵嗎一以感激的心情做出反應?如果安魂曲隻有一首,那麼靈魂也隻有一個一就是人類共同的靈魂。這是一首屬於全世界所有死者的催眠曲,以生者的名義,阻止了深淵之下魔鬼的私刑。
也許文學隻有兩個主題:生命與死亡。就像一枚硬幣的正麵與背麵,花紋不同,價值卻相等。總有一堵單薄的牆壁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們隻能分別看見自己的倒影,卻無法相互眺望。想起了毛姆小說的題目:《月亮與六便士》。或許,死亡正是漫長的生命找回的一個零頭。今天夜裏,我的房間停電了,我像盲人一樣觸摸著它的圖案。在灼痛的手指下,荊棘叢生,冰山浮現。龐大帝國所鑄造的硬幣,展覽著最微型的浮雕(可供隨身攜帶),那是它精神的象征。尼采如此形容:“浮雕有力地刺激想象力,因為仿佛正要從牆中走出,受到某種阻礙,突然停住了。有時候,一種思想、一種完整的哲學之浮雕式不完全的表現,也比合盤托出更有效果,這可以給讀者留有餘地,激勵他把這強烈反差所烘托出的東西繼續完成,思索到底,自己來克服迄今為止妨礙其完全走出的障礙。”我正是以忠實讀者的身份,參與了這懸崖上的角力。生死關頭,我的肩膀抵觸到岩石的堅硬,而頭顱與雙手幾乎從牆壁的那一麵伸出來一無論對於生者抑或死者,我既是活動的形狀,又是凝固的風景。生命與死亡的拔河,構成命運。命運的浮雕,是不斷在加熱在熔化、又不斷在冷卻在凝結的火山岩漿。我、你、他,都是燒紅的鐵砧上的鍛件。
但丁寫過天堂,也寫過地獄。我從中分辨出靈魂的界限。前者意味著上升,後者意味著墮落。靈魂的輕與重,導致了不同的狀態。攀援語言的樓梯,他把這一切都叫做《神曲》。世界以建築的形式存在(高樓、陽台、走廊、地下室、靈魂的移動構成音樂:誰在其中居住,誰接替誰成為主人?靈魂以肉體為宮殿,生命就像擰足了發條的鍾表一樣延續;當它成為肉體的叛徒,死亡開始統治黑暗,曠野上行走的你能聞見荒草腐敗的氣息。在我意念中,靈魂是沒有性別的,因而沒有欲望。同樣,在我意念中,地獄沒有安魂曲,地獄是對罪惡的懲戒。那麼神曲究竟在拯救誰一富翁抑或乞丐,國王抑或盜賊?星空中擁擠的靈魂,身份不明。神曲像廟宇裏孤立的香火嫋嫋升起,此時此刻,請屏息靜氣一世界是一對蚌殼般張開的巨大的耳朵。
有一種歡樂太像悲傷。當產房裏的嬰兒哇哇墜地,生命的鍾擺開始搖晃了,窗簾背後泄露出幸福的曙光。在嬰兒近乎憤怒的哭聲中,世界便成為原始的被告一它無法反駁那天真的控訴。同樣,有一種悲傷也太像歡樂。在我貧窮落後的故鄉,村民們至今仍沿襲著這樣的禮儀:以排列成隊的吹鼓手為逝者送葬。墓地上陳列的鮮花,顏色總是有點特別。
我們總將失去雙親,接著還將失去自己。後代們的淚水,露珠般打濕覆蓋我們的帽簷。生命被蠶食的部分,就是虛構的曆史。死者在曆史裏活著一就像高枕無憂的人在夢中行走,他們的腳印隻能留在水麵上,如同忽明忽暗的蓮花。安魂曲從身後傳來,風掀起我僬悴的衣擺一我頓時目睹了遠處沉浸於懷念之中的人群。音樂構成他們共同的情緒。靈魂不會受傷。物質的鋒芒無法使靈魂受傷。但靈魂照樣需要仁慈與安慰。歸鳥像一隻移動的手,緩緩地撫平天空的眼睫一我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景像,又失去了不該失去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