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人,一生中如果不生幾場小病,那簡直可以說虛度了青春。至少,他身上會被剔除了古典主義所遺傳的飄忽與感傷,言笑舉止皆暴露在陽光下,石頭般健康、硬朗,他的思想,他低斟淺酌的詩,又怎樣可能從紙上如輕鬆的羽毛颺起一設若誰在旁邊悄悄吹一口氣的話?多少年來,我奉若經典的,依舊是瘦的詩人弱不禁風地在花園的交叉小徑上散步,抑或日暮途窮的遊子在蒙滿積雪的烏篷船中披衣臥聽遠郊鍾聲。病態在某些人身上是美麗的,譬如捧心蹙盾於吳王宮中淩波微步的西施,譬如躲在畫山繡水的屏風背後以手絹虛掩住輕咳的黛玉;否則,又怎麼會把某些美麗的情感(譬如相思、懷鄉),稱之為病呢?害相思病或懷鄉症的人是幸福的,擁有芸芸眾生體會不到的溫柔。一場薄如秋涼的小病對於文人,有時會蛻變為發麵的酵母,一點點地剝奪他為世俗塵囂所麻木的精神外套,顯現出多愁善感、纖塵不染的赤子情懷一或者說,能恢複其與生俱來的敏感。當然,那種臥床不起的重病除外,重病纏身,理想化的感傷主義則演變為不堪負荷的痛苦了。這正如醉酒,李白鬥酒詩百篇,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那份微醺薄醉所達成的物我兩忘、意氣風發是如詩如畫的,而阮籍大醉酩酊,駕長車途窮而哭則幾近於苦不堪言的狼嚎了一這是否證明了盛唐氣象與魏晉風度的區別?
病中體弱,不太適宜於出門兜風。在現實中,生病的最大好處是可以向單位請假,偷得浮生半日閑,從繁瑣的文件、工具、功名心、人際關係、考勤製度脫身出來,享受一番無業遊民的自由。病體需要補養一一我一向喜歡“養病”這個詞,字麵上透露出的惻隱之心,簡直快把病作為一頭令人垂憐的寵物來看待。一場無傷大雅的小病,使我們的注意力返回自身,就像長途跋涉的旅人尋找路畔一張柳暗花明的石凳坐下來,脫下風塵仆仆的芒鞋,挑剔錯別字般抖落裏麵硌腳的砂粒。養病正如偷懶,肯定不能算是美德,但多多少少傳染出來自生活本真的情調——甚至會是忙碌於世俗追逐的苦苦撐持者羨慕不及的。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享受閑適?病中的時光是沒有鍾點的,除了遵醫囑按時打針吃藥之外,我們沒必要再給床頭櫃上的鬧鍾擰上緊張的發條。脫下製服,換一身寬鬆的條紋布料的睡衣,從塵封的書架上挑出幾本一直無暇翻閱的古書,坐在陽光燦爛的高樓曬台上,便逐漸忘卻鄰近的車水馬龍,夢遊般進入青燈黃卷、紅柚添香的氛圍。心靈開始像一尾擱淺的魚,在濤聲隱約中恢複了清明與滋潤。養病是一門學問,而其中最美麗的功課則是煎服草藥一必須承認,它已幾近於失傳了。持一柄西遊記裏的芭蕉扇,用舊報紙引燃唐詩宋詞的紅泥小紅爐,漆黑如文物的陶缽煎煮著李時珍采來的藥湯,你簡直能聞到線裝本的《本草綱目》的味道了。
一位兩袖清風的文人,熬藥時虔敬的神態,會使我聯想到在煉丹爐裏臆造出蓬萊仙山的法師,青梅煮酒的平民英雄,以及於茅草屋簷下癡心於茶道的鬧市隱士。炊煙嫋嫋,人間的炊煙嫋嫋啊!我簡直把它作為一種神聖的古典禮儀來看待一一喂養自己的心靈。在物質擠壓的時代,以閑適為藥劑,滿足心靈最卑微的要求,杜絕窗外紅塵萬丈的誘惑,根治名利場上跌打滾爬所沾染上的種種惡習。年月,春寒難抵,我在暮鼓晨鍾的北京城裏養病。我依舊披著冬天的老棉襖,隱居在沙灘北街一座舊時代的四合院裏,喝二鍋頭,讀聖賢書,閉門不出。一場無足輕重的小病,就像一塊明鞏,投入我內心泥沙俱下的混濁水桶,而使一切變得安詳與澄靜。窗外的喧囂與躁動消失了,心靈的浮躁消失了,風消失了,紅綠燈與斑馬線消失了,詩歌卻拔幵落葉堆積而出現了。恐怕由於發燒的緣故,我靠披閱曠世經卷打發突然富有起來的時光,先人的麵孔,從紙張上浮現,就像一條掃除積雪與履帶痕跡的戰後道路。昔樣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矣,雨雪霏霏一一朗誦著悠悠千年前!生的詩句,颯爽的國風席卷我空寂的庭院,連一片樹葉的降落都仿佛是誰精心安排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想起了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標題。病後力乏,腳步像踩在棉花堆上,軟綿綿的,開始理解在月球上行走的情景。放下行囊,你就能體會到生命的某種失重狀態以及失重狀態的美感。一塊石頭,從懸崖上墜落,你很久以後都沒聽見它落水後的掌聲一於是,你一直把耳朵貼在固執的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