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夢遊者的地圖(1 / 1)

何其芳這個名字該漸漸被燈紅酒綠的世界淡忘了吧。我記憶猶新,緣自枕邊總擱著他年輕時的散文集《畫夢錄》。這冊三十年代刊行的樸素淡雅的小書,如同一彎未曾遭歲月的墨雲剝蝕的新月,溫情脈脈地記載著半個世紀前一位理想主義者靈魂中的乍暖還寒、鸞飛草長。甚至連畫山繡水的屏風背後若隱若現的一闋詠歎,都絲絲入扣地契合了梅妻鶴子的江南黃昏暗香浮動的脈搏。“夢中無歲月。數十年的卿相,黃粱未熟。看完一局棋,手裏斧柯遂爛了。孩提時看繪圖小說,畫夢者是這樣一套筆墨:頭倚枕上,從之引出兩股繚繞的線,像輕煙,漸漸向上開展成另一幅景色。叫我現在來畫夢,怕也別無手法”。這,正是何其芳借畫夢者的名義在宣紙上以虛線勾勒的一幀自畫像。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位穿灰布長裳的清寒書生氣若遊絲般舔濕了夢的窗戶紙,從中管窺出一方高燭照紅妝的詩化天地來。他夢見灰翅色衣衫的女郎陌上徐行,便猜測是否去春梁上的燕子所化?而廢園深處一莖幽花在斜暉裏凝睇不語,又令他聯想為古代異域風沙漠漠的遠嫁。在綠肥紅瘦的重重帷幄間假寐,閉合眼神——一如把鑰匙放進魂靈的鎖穴,旋起一聲輕響,便豁然打開了自己幽暗的獄門抑或眾鳥高不可攀的天堂之門。他發誓要平地而起築一座夜夜笙歌的空中樓閣,因為“仙人好樓居”,他要遵循虛擬於彩雲之側的旋禪去叩訪遷謫歲月裏的神喻……我簡直把何其芳娓娓道來的傳奇視若天外來音,繞梁三日而不絕。“設若少女妝台間沒有鏡子,成天凝望懸在壁上的宮扇,扇上的樓閣如水中倒影,染著剩粉殘淚如煙雲……”他首先虛構了這殘缺的驪歌,以形容所有潛移默化地顯影於青青團扇上的風水人情。他告訴曲院長廊上的過客,他每每從這一扇圓窗下經過,雖沒窺見人影卻昕見白色的花一樣的歎息從裏麵飄墜下來,打濕了他單薄的衣襟。當別人問團扇現存何處,他回答遺失在彼岸的那片國土;當為之神往者想盡一生之力漂洋過海去找尋,他揭示了寂滅般淒美的禪理:隻怕找著時那扇上的影子早已十分朦朧了……這篇以《扇上的煙雲》命名的故事是《畫夢錄》的序言。我常想,何其芳公開的那抦團扇,是否指代人世間稍縱即逝、沾染不得纖塵的大真至美呢?作為其耿耿於懷的追隨者,必將活得加倍地勞累困頓,但永遠不至於絕望如旱地上的魚。我們內心裏的水分,都是靠這份虔信而滋養的。何其芳的人格肯定已立足於那座金描彩繪的蓬萊仙山了,否則不足以將紅塵滾滾的俗世戲稱為彼岸。

隻是,我們尚且遊泳於中途。我們衣冠楚楚的影子,半個世紀後依然在現實的鐵壁銅牆與理想的青藤翠蔓之間徘徊,貌合神離而不得出路。我們甚至未能明確地破譯夢為何物,又如何將之憐惜地烘托、嗬護在雪泥鴻爪的空白心扉呢。

對於真正的畫夢者就不同了,淩波微步的奇思妙想之於他無異於一番神聖肅穆的條業。“我喜歡想象一些遼遠的東西,一些不存在的人物,和許多人類的地圖上找不出名字的國土。”何其芳的囈語令我懷疑夢想家本身也是沒有國籍的,塵世間的任何清規戒律似乎都無法阻撓他遊絲般無往而不在的腳力。夢遊的時候,靈魂不需要穿鞋子,隻要有一盡美學的燈籠透過一紙之隔遙遙地照明,就足夠溫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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