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古典英雄(1 / 2)

如果不認識保爾。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什麼叫做平凡的英雄。是的,我在這裏要說說那個名叫保爾柯察金的人。

人類的曆史是習慣於把英堆神化的,常常以膜拜的頌詞寄托英雄以某種超人的魅力。英雄這個概念也就附加著五顏六色的光環,在舞台布景的襯托下簡直成為半神式的人物。我的一生是深受英雄主義熏陶的,在那負笈遠遊於祖國各個省份的青春歲月,我也經曆過一個崇拜英雄、模仿英雄的階段,我甚至把自己設想成某一部書裏的主人公,聽任風的手指翻閱血氣方剛的篇章。當青春的衝動如暴風驟雨閃逝於草原盡頭,手上隻剩下一柄孤獨的馬鞭作為往事的信物,我開始傾向於尋覓一頂月朗星稀的帳篷駐紮下來,借助一燈如豆重讀保爾、重讀年輕時的山盟海誓一一這才發現豪言壯語不過是青春的誤會,剔除油墨與錫箔的包裝,英雄也很平凡,英雄甚至很有人情味。鋼鐵並不天生就是鋼鐵,它也經曆過千錘百煉的過程,才逐漸排除自身的懦弱、盲目乃至蒙昧。平凡的英雄才是真實的英雄,也才是偉大的英雄。

保爾沒有貴族的血統,保爾命中注定是個苦孩子。他曾經在煤碴堆上打盹,在小學校的雕花柵欄外麵羨慕別人手中的課本,他也曾經在現實的銅牆鐵壁之間撞得鼻青臉腫。當他頭戴八角帽、手持軍刀驅逐著命運的坐騎,在槍林彈雨中以血肉之軀衝撞冷酷的堡壘,也曾中彈倒下。保爾也曾經是落馬的英雄。當然,他支撐著堅強的骨骼爬起來了。保爾提攜著一貧如洗的背囊步行在和平時期的祖國大地上,他不需要任何裝飾品,依然保持著英雄的本色。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上,英雄的旁證並不僅僅是佩刀、勳章、金杯或槳狀。

一位英雄的成長過程,無疑是一場自我的戰爭,是不動聲色的外表所掩飾下的電閃雷鳴。他一次次地抵抗著外界困難的磨礪以及命運中的不幸道遇,同時以頑強的腕力製服著自身性格中的矛盾衝突,製服著內心的怯懦、悲觀乃至對自身的懷疑。所以,豐功偉績並不是衡量英雄的唯一標準,英雄首先應該是意誌的凱旋者、性格的成功者以及命運的勝利者。不要把保爾在驚濤拍岸的黑夜海邊的那一段著名的獨白鑲嵌成隆重的人生格言,如果你把保爾當作一位平凡的男人,把那段話當作一位男人飽經滄桑、驀然回首之際的喃喃自語,或許更能感悟到那份返樸歸真的境界。就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拚搏一生後隻打撈得一副碩大的魚骨棄舟登岸,但誰也不敢批判他是失敗者,因為層出不窮的驚濤駭浪如同纖繩勒出的傷口一般,全刻劃在他深奧的記憶裏了。

此時此刻,那個叫保爾的男人在我眼前來回走動著,沒穿製服,沒有軍銜,沒說任何豪言壯語。他目光平視著前方,他雙手插在清貧的衣兜裏,因為他還要繼續埋頭趕路,他甚至沒多想自己是誰,他選擇這條道路並不是為了贏得別人的模仿。現在,他已經走過頹敗的教堂、監獄的鐵絲網,走過篝火熊熊的宿營地以及當年滾鞍落馬的那片古戰場,他走過冬妮婭的愛情、走過失敗、走過前線又走過炊煙嫋嫋的後方,他走過鮮花、鎂光燈、空無一人的軍區醫院……他又來到了那段冰天雪地中未鋪設完的鐵路,他披上工人的坎肩就扛運沉重的枕木,他滿麵塵灰地重逢了已成為貴婦人的珠光寶氣的冬妮婭。“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在冬妮婭眼中,衣衫襤褸的保爾是落魄的,然而她無法想象,那些苦難的鐵錘與爐火,對於一位男人來說已構成內心的黃金。

保爾不屑於回答就扛著鐵鍬轉身離去,他在密集的人群中鏟著積雪,他沒有想到,他將成為人群中的英雄、而他參加修築的那條英雄主義的鐵路,將橫穿西伯利亞大平原,橫穿戰爭與和平,橫穿一部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史詩,出現在我這個中國男人的身旁。我手握的蘸水鋼筆,剌穿紙張,剌穿他那個輝煌年代的鵝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