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母親,請站在原地等我(1 / 2)

這麼些年來,在我心目中,母親簡直就是故鄉的一部分。我炊煙般嫋嫋升起的鄉愁,最濃鬱最無法割舍的一縷是屬於母親的。從歲開始,我就多了一重古典氣息濃鬱的身份:遊子。但在現實中,這種身份簡直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斷線的風箏?無根的浮萍?抑或四海為家的流雲?我的愛常常隻能從剪票口開始,到另一個剪票口結束一我常常隻能借助一枚創傷的車票來維係與母親的聯係。母親是遊子精神上的故鄉。而故鄉對於我,相當於被放大了的母親的概念。翻開地圖,看到長江中下遊那座叫南京的城市(在紙上比指甲蓋還小),從內心的最深處感到溫暖:我的母親今天仍然生活在那裏,在遙遠的一扇窗口裏做飯、晾洗衣物並且思念著她的兒子。這種時空無法阻隔的心靈感應,該箅是一生中永不消逝的電波吧?

我歲那年,母親驕傲地用她的私房錢買了一張船票,在細雨蒙蒙的碼頭上送我去武漢讀大學(我搭乘的雖是汽笛悠揚的現代化客輪,但呈現在母親視野裏肯定是孤帆遠影的意境)。僅僅四年以後,又是母親親自去排隊買了火車票,交到我手裏―我就這樣展開了遷徙到北京的個人生涯。母親當時預料不到,她對世界的這兩次慷慨,構成她終生恐怕都將追悔的過錯:我從此便被她無意識地移交給世界,而不再屬於她。她已經付出還將繼續付出漫無涯際的失眠、淚水、掛念,來承擔世界對一個平凡的母親的掠奪。我離開故鄉已經十幾年了,愈行愈遠,留給母親的,永遠隻是背影。一次次的背影。我每年都要回老家探望母親,又都要在她剛剛重新熟悉我或我的現況之前離去,這是很殘酷的,我與母親之間發生過許多次匆促的離別,但隻有前麵提到的那兩次是最難忘的。從歲以後,都可以算作與母親的一次漫長的離別。而歲,隻是這一次漫長的離別的開始。

從此我一直和母親生活在兩座城市裏,坐火車需要一晝夜的路程。這就是一個母親與她孩子的距離。我估計這甚至將構成我與母親共同承擔的優傷的宿命。我如果在北方的曠野上呐喊一聲,恐怕要經過一晝夜才能傳到母親的耳邊。那麼索性讓我緘默吧,緘默地以文字鋪設一條通向母親的捷徑一省略掉途中的橋梁、河流、田畝乃至外省的小站。唉,思念母親的時候,真想能以光速回到她眼前一當然,這肯定也是母親的願望,甚至堪稱我蒼老的母親對生活最奢侈的要求。我太了解她了。從歲以後,我享受到的母愛和回報母親的孝敬,同樣是殘缺的——遊子的天空沒有滿月。誰也看不見誰,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誰也不知道對方正在想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一我與母親簡直像生活在兩個世界,或兩種時空。每年回家探親,總發現母親老了許多;前年是皺紋多了,去年是頭發白了,今年是牙齒掉了……頓時有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恍惚感。觸目驚心。我簡直不敢如此想象下去。於是轉而安慰自己:母親健在就是一種幸福。雖然天各一方,她的心跳無時無刻不在震撼我的耳膜。就像冬天的鳥懷念遠處的樹巢一母親的音容笑貌是我流浪生涯中最隱晦最柔韌的寄托。母親無論居住在哪裏,哪裏都是我的故鄉。遊子的心室供奉著一枚隱形的磁針。

母親來信,總是很短很短。這些年我一直出門在外,除了每年一、兩次假期外,其餘的時間隻能靠書信與家中保持聯係。仿佛成為憤例了,收到的家書一般都是父親執筆,而由母親在信末附上幾句話。母親的字體一生未有大的變化,橫平豎直,纖巧緊湊,一筆一劃都保留著女中學生的風味。

這恐怕也是母親總讓父親寫正文,自己僅附注幾筆的原因。母親覺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加上父親日常擬慣了公文,遣詞造句自如,講述事理也極周全,因而似乎更有發言權。然而我知道,家中頻繁來信,大多緣自母親耐不住自己的思念,而催促父親“又該給孩子寫信了”,父親不過是代言人而已。父親永遠有父親的威信,不是很擅長兒女情長的。每逢拆閱家書,我心理上總偏愛地視作“母親又來信了”,雖然母親的信總是很短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