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遠村無消息(1 / 1)

父母雙雙下放,去的是長江下遊叫做浦口的窮鄉僻壤。在一座偏遠農場,這幫書生氣十足的大學教授組成支援農村建設的小分隊,駐紮下來。一年後把我從城裏姥姥家接去,我的學籍隨之轉到僅有百來個孩子的農場附校。在城裏我功課平平,轉學後跳了一級不提,考試成績依然在同班村童中遙遙領先,充分享受著鶴立雞群的虛榮。並偶爾幫差生解幾道難題(免得他們回家喂完豬後還要在油燈下做作業了、換取小夥伴的好感。鄉下孩子樸實厚道,第二天不忘捎來幾顆自家種的青杏或毛桃,或者邀請我去采摘大紅大紫的桑椹一一這些小玩藝頗能誘惑饞嘴的我。漸漸忘掉巧克力的滋味了。

農場由北向南一字形排列為五個大隊,居民點之間是橫亙的田野和溝渠。學校在二隊,父母所屬的小分隊插入四隊,每天要趕十幾裏路投奔上課的敲鍾聲。更有家住五隊的同學,騎自行車或在機耕道上攔順路的拖拉機早出晚歸。怕遲到,我們遠離能通達縣城的大馬路,而抄近走簡捷的田埂,蹦蹦跳跳的,像棋盤裏幾隻得意忘形的卒子。天高地遠,特別是油菜花金黃的季節,我感到自己渺小得要被淹沒了。心感動得有點腫脹的疼痛:鄉下真好。以後讀書時遇到輝煌之類的字眼,總重溫起油菜花像一場潛在的大火覆蓋著四野的場麵。

最怕與老農牽著的水牛狹路相逢。我一直未能打消對這種犄角尖尖、眼神呆滯傲慢的動物的恐懼。田埂太窄,沒有躲和回旋的餘地,我頭腦一片空白地盯著它和我擦肩而過,努力按捺住伴抨心跳,真正體會到幾秒鍾漫長得如半個世紀。夏天,路遇潛伏在池塘裏隻露出朝天口鼻的水牛,又覺得憨態可掬。看到放牛娃出身的同伴耀武揚威高踞牛背,又豔羨他們騎士的風度。在農村呆了幾年,未和牛真正親近過,是小小的遺憾。對家家戶戶門神般狂吠的狗,最初也怕;後來自已養了隻小狗崽,目睹它在熟識之後俯首貼耳、忠心耿耿,對其同類也就不再敬而遠之。

學校坐落在小水庫邊,矮矮的,一排紅磚平房。屋外一片草場,作上體育課用的,大家搶踢唯一一隻肮髒不堪的足球。老槐樹權上,懸吊半截生鏽的鐵軌,戴手表的校長按時敲擊出沉悶的鍾聲。琅琅書聲隨即在四鄰的麥田上空回蕩。農忙時節,高挽褲腳的校長又帶領一班手持鐮刀鋤頭的孩子,像鬧暴動般稀稀落落散布到隊裏的莊稼地,中午由食堂運一板車的糙米飯和炒蔬菜來,免費的聚餐,大家吃得很香。天熱了,小夥伴穿著普通的短褲就栽進水庫遊泳,渾身黑溜溜的,像泥鰍;我脫下汗衫就自慚於膚色的與眾不同。嗆了幾口水不說,爬上岸陡然發現腿上爬著好幾條色彩斑斕的螞蟥。驚叫起來。

壟上行沿著路邊樹立著參差不齊的電線杆,電線杆上拴著淡紫色殺蟲燈的田間小徑,風風雨雨,我走了無藪遍,一路向同伴炫耀城裏的故事。他們輕輕地歎一口氣,就不大說話了。這些沒見過火車、體育館、動物園甚至三層以上樓房的孩子。這些,做夢的內容都很有限的孩子。我至今記得他們黝黑粗糙的麵容和表情,以及樹幹般結實挺拔的身軀。他們像擁戴外星人一樣欣喜於我加入他們枯燥乏味的生活,帶來那麼多新鮮的話題和遊戲。當我教他們下軍棋、玩撲克魔術之後,他們以回報的心情領我去收獲後光禿禿的田地裏刨遺漏的地瓜,或者掏鳥窩,粘知了。我驚歎於他們心靈手巧,他們掩飾不住內心的驕傲和平衡。

後來我隨父母回城裏了,小夥伴們陪我在水庫邊的麥秸堆上躺了一個下午,都沒怎麼說話,都癡癡地望頭頂上白雲飄移的天空,以及遠處抗日戰爭期間舊炮樓改造的老水塔,心思被一點點地抽走了。那是多麼藍的天啊——回城後看日本電影《追捕》時,我感動於這句台詞。那是多麼純粹的歲月和純潔的年齡。後來我重新熟悉了巧克力的滋味一取代野果與地瓜在記憶中的位置,想起那群土生土長的孩子一他們是否同樣也淡忘掉我呢?他們需要麵對的是每日的豬草和功課,烈日和油燈。後來我終於能像瀏覽另一個人的經曆般平淡地對待那一段壟上的生活,像重溫車窗外掠過的樹木般努力追憶那些鄉下孩子樸素的名字,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高樓廣廈的縫隙,在人間煙火的熏陶中,我已很少有看雲的閑暇;即使偶爾抬頭,也再沒見過比鄉下更藍的天,比晴空更單純的心靈。那些做夢的內容都很有限的孩子,永遠不可能知曉我默默的祝福。遠村無消息,然而遠村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