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童年時鄉間祈雨的風俗念念不忘。那時候中原一帶的農村,遭通持續的幹旱。蓬頭垢麵的祈雨者們,昆蟲一樣散布在隻剩下枯黃禾茬的板結的田野上,手舞足蹈,淚流滿麵:“老天爺,給點雨吧。”這嘶暉的聲音是從著了火的噪眼裏冒出來的,有嗆人的煙味。這也是唯一的台詞,出自眾人之口,不斷重複,漸漸凝聚成震人耳膜乃至魂魄的力量。戲劇化的場景,因為渴望而瘋狂得近乎陶醉的表情,雙臂張開的誇張的擁抱動作,群眾身份的演員,非洲黑人打擊樂般無秩序的鏰跑……如果當時周圍能有一位冷靜的旁觀者該有多好,他一定懷疑這是預先安排的盛大表演,抑或萬眾一心的神秘儀式。應該說,這樣的旁觀者還是存在的,那就是高高在上的蒼天。
我一直認為,這箅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乞討了,不是窮人對富人,而是苦難中的人類對他們心目中具有神性的天,或者更直白點說:人對神。不是索要幾枚銅板糊口,而是莊嚴地申請一場滋潤萬物的瓢潑大雨,以保障正麵臨挫折的想象中的豐收。所以它注定是悲壯的。也隻有在這不加修飾的場景中,你才能同時認識到天、地、人這世界三大要素的存在。作為主宰者的天舉棋不定、態度曖昧,作為受難者的地奄奄一息、啞口無言,隻有人作為大地的代表,在祈禱、在控訴、在索取,這是唯一抗爭的方式了。那一張張焦渴的嘴唇,就像大地上幹旱的裂痕一樣,用同一種口型表達著:我要,要!這雖然是乞求,我卻從中聽出某種接近於憤怒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天、地、人共同構成的局麵僵持了很久。人類在以哭天搶地的傾訴堅持自己的要求。淚水幹了,嗓子啞了,舞蹈的動作慢了,疲憊不堪的人群,全體在露天野地上跪了卞來,黑壓壓的一片。他們這是在以雙膝、以撞擊大地的頭煩、以靜坐式的沉默,在向自然之神、向命運請願。所以說祈雨的儀式仍然在天地之間繼續著。最後是,心,碎了。就像經曆了無窮盡彈撥的琴弦斷了。
或許就在這一瞬間錚地一聲,第一滴雨珠自天而降,它打在人群中最幸運者的臊上。他像中彈般一個激靈。他首先抬起混濁的眼球,看見烏雲快要壓低到眉毛的位置,然後他第一個珧了起來,用驚喜若狂的聲音喚醒周圍伏拜在田埂上、絕望得快要昏迷了的人們:“下雨了!”於是人們仿佛在洗禮中獲得了新生。絲毫也不懷疑:這是全體努力的結果,是人感動了天,而非偶然。樸實的靈魂啊,習憤了苦難因而加倍地膜拜幸福,他們把災害中獲得的任何安慰,都視若上天的恩賜,並且回報以感激的心情。或許,我剛才描述的這一情景並未出現。絕望的人們,終於因為絕望至極而醒悟了,而仇恨地放棄了他們對蒼天徒勞的乞討,而開始相信自己。人類畢竟是堅強的,人類的忍耐力是沒有止境的,他們靠挖掘自身的忍耐一樣能熬過任何地獄般的日子。最初的無神論者,可能就是通過對來自外界神秘力量的拯救,最終絕望到極點而產生的。從此他們自信的笑容裏,包含有對天意的那麼一絲蔑視……
由於年代久遠,我實在記不清,故鄉那次祈雨活動的後果,是上述兩種結局中的哪一種。人與神的拔河,是否真的以一場雨作為賭注?或人與自身的較量,本身就是力量的源泉?這樣的故事本身就帶有史詩的屬性,塑造了心靈的魅力,何必追究它是怎麼收場的呢?那萬眾一心的祈禱,假若真有神的話,見了不是被感動,而簡直會感到恐懼的一假若那次真有一場雨應召而來,它也不能算神的恩賜,而應該是人的戰利品。神也會受驚的一在人類不容否定的忍耐與堅持麵前。所以我們不妨想象那場姍姍來遲的雨也是有靈性的,是大自然對人的考驗。
“我要,要!”我耳畔一直回響著這樣的聲音。這聲音在多少個世紀前就誕生了,貫穿了人類的曆史。或許,整個人類,都是通過對大自然的索取與要求,而長大的。這古老的聲音。這嬰兒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