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1 / 3)

言自語。士兵們也大概因沒殺象而噓了口氣。不過那幾個中國人或許感到遺憾。畢竟大象的死可使其得到大量的肉和象牙。

獸醫用水壺燒水,拿熱毛巾敷在臉上刮須。之後一個人喝茶,烤麵包,塗上黃油吃了。在滿洲,雖說食品供應不夠充分,也還是比較豐富的。這無論對他還是對動物都很難得。動物們雖然因食物配量分別減少而心懷不滿,但較之糧草告團的日本本土動物園事態終究樂觀得多。往後如何誰也無法預料。至少眼下動物也罷人也罷尚不至於遭受饑腸轆轆的痛苦。

獸醫想,妻子和女兒現在怎麼樣了呢?按計劃,她們乘坐的火車該到朝鮮釜山了。在鐵道工作的他堂兄一家就在釜山,母女將在他家住到可以乘上回國客輪為止。睜開眼睛時見不到兩人,獸醫有些寂寞。沒有了早上做飯收拾房間的歡聲笑語,家中一片死寂。這裏已不再有他所熱愛的、屬於這裏的家庭。然而與此同時,獸醫又不能不為隻自己一人留在這空蕩蕩的公用宿舍萌生一股奇異的喜悅。此刻他深切感到\"命運\"那不可搖撼的巨力就在自己體內。

命運感是獸醫與生俱來的心病。從很小時開始,他就懷有一種鮮明得近乎奇異的念頭,認為自己這個人的一生歸根結底是由某種外力所左右的。這有可能是他右臉頰有一塊鮮亮的青痣的關係。小時他非常憎惡他人沒有自己獨有的這塊刻印樣的痣。朋友開他的玩笑,被生人盯盯注視之時,他甚至想一死了之。若是能用小刀把那個部位一下子削掉該有多好啊,他想。但隨著長大,他漸漸找到了將臉上的痣作為無法去掉的自身一部分作為\"必須接受之物\"來靜靜予以接受的方法。這恐怕也是他對命運形成宿命式達觀的一個主要原因。

命運的力量平時如通奏低音,靜靜地單調地裝飾著他人生風景的邊緣。日常生活中他極少意識到其存在。但因於偶然的因素(什麼因素他不清楚,幾乎沒發現什麼規律性)而勢頭增強的時候,那種力量便把他驅人類似麻痹的深深的萬念俱灰之中。每當那時他隻能放下一切,任自己隨其波流而去。因為經驗告訴他即使想什麼做什麼也絲毫奈何不得事態。命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必定取其應取的部分,而在這部分到手之前自己根本無處可去,對此他深信不疑。

但這並不意味地是缺乏活力的消極被動之人。毋寧說他是一個有魄力的人,一個雷厲風行貫徹始終的人,一個專業上出類拔萃的獸醫,一個熱心的教育工作者。創造性的火花他雖然有所欠缺,但從小學業優異,班幹部他亦有份。工作後也被高看一眼,受到很多年紀小些的同事的敬重。他並非所謂世間普通的\"命運論者\"。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曾實際感到生來自己單獨決定過什麼,而總是覺得自己是在聽天由命地\"被動決定\"。縱然下決心這回~定由自己獨斷,到頭來也仍然覺得自己的決定其實是早由外部力量安排好了的。一貫如此。隻不過被\"自由意誌\"的外形巧妙欺騙而已。那充其量隻是為使其乖乖束手就擒撒下的誘餌。或者說由他單獨決定的仔細看去全都是無須決定的雞毛蒜皮的瑣事,感覺上自己不外乎在握有實權的攝政大臣的強迫下加蓋國璽的傀儡國王,一如滿洲國的皇帝。

獸醫從內心愛妻子和女兒。相信兩人是他前半生中最可寶貴的幸遇。尤其溺愛獨生女。他由衷地覺得為這兩人自己寧願一死。他反來複去想象自己為這對母女赴死的場麵。那死法大約甘美到了極點。而與此同時,每當他一天工作回來看見家中的妻女,卻又有時覺得這兩人終歸隻是與自己並不相幹的另一存在,她們仿佛位於距自己十分遙遠的地方,是自己並不了解的什麼。這種時候,獸醫便想這兩個女人說到底也同樣不是自己選擇的。盡管如此,他愛這兩人,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愛得一往情深。這對獸醫是一個很大的矛盾,永遠無法消除的(他覺得)自我矛盾。他感到此乃設在自己人生途中的巨大陷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