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2 / 3)

但當他形單影隻剩在動物園宿舍之後,獸醫所屬的世界頓時變得單純得多明了很多。他隻消考慮如何照顧動物即可。妻子女兒反正已離開自己身邊,暫且沒有就此思考的必要。獸醫眼下再無別人介入,唯獨剩得他和他的命運。

歸根結蒂,1945年8月的新京城被命運的巨大力量統治著。在這裏發揮最大作用的,不是關東軍,不是蘇軍,不是共產黨軍隊,不是國民黨軍隊,而是命運。這在任何人眼裏都昭然若揭。在這裏,所謂個人力量雲雲,幾乎不具任何意義。命運前天葬送了虎豹能狼救了象。至於往下到底葬送什麼救助什麼,任何人都早已無從預料。

走出宿舍,他準備給動物們投早餐。本以為再沒人上班,卻見兩個從未見過的中國男孩在事務所等他。兩個都十三四歲,黑黑瘦瘦,眼睛像動物似地亮閃閃轉來轉去。男孩說有人叫他們來這裏幫忙。獸醫點下頭。問兩人名字,兩人沒答,仿佛耳朵聽不見,表情一動未動。派來男孩的顯然是昨天在這裏做工的中國人。想必他們看穿一切而不願意再同日本人有任何往來,但認為孩子未嚐不可。這是他們對獸醫的一種好意,知道他一個人照料不過來所有動物。

獸醫各給兩個少年兩塊餅幹後,開始給動物投遞早餐。他們用騾子拉起板車逐個獸欄轉,給各種各樣的動物分別投了早餐,換新水進去。清掃是不可能了。用軟管大致衝了一下糞尿,更多的已沒有時間做。反正動物園已經關閉,臭一點也無人抱怨。

就結果而言,由於沒了虎豹熊狼,作業輕鬆不少。給肉食大動物投餌絕非易事,又有危險。獸醫以空落落的心情從空落落的獸欄前走過,同時也不能不隱約感到一絲釋然。

8點開始作業,做完已10點多了。獸醫給這重體力勞動弄得疲憊不堪。作業一完,兩個男孩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他折回事務所,向園長報告早間作業結束。

快中午時,昨天那個中尉帶領昨天那八個人再次走進動物園。他們依然全副武裝,帶著金屬相撞的響聲由遠而近。軍裝出汗出得黑了,蟬在周圍樹上依然鼓噪不止。中尉向園長簡單一禮,請園長告訴\"動物園能夠使用的板車和挽馬情況\"。園長回答現在這裏隻剩一頭騾子和一台板車。中尉點頭說據關東軍司令部命令,即日征用騾子與板車。

\"等等!\"獸醫慌忙插嘴,\"那是早晚給動物投餌的必需之物。住的滿洲人都已不見,如果再沒有騾子和板車,動物勢必餓死。現在都已苟延殘喘。\"

\"現在全都苟延殘喘,\"中尉說。中尉兩眼發紅,臉上胡須長得有點發黑。\"對我們來說,保衛首都是首要任務。實在無法可想,那就全部放出去。危險的肉食動物已經處理掉,別的放出去保安上也不礙事。這是軍令。其他事由你們適當看著辦。\"

他們不容分說拉起騾子和板車撤了回去。兵們消失後,獸醫和園長麵麵相覷。園長喝口茶,搖下頭,一言末發。

四小時後,士兵們讓騾馬拉車返回。車上裝了貨,上麵搭著髒乎乎的軍用野營苫布。騾子熱得、也是給重貨累得氣喘籲籲,直冒汗。八個士兵端槍押來四個中國人。中國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身穿棒球隊球衣,手被繩子綁在後麵。四人被打得一塌糊塗,臉上的傷痕已變成青黑色的痣。一個人右眼腫得幾乎看不見眼球,一個嘴唇流血染紅球衣。球衣胸部沒有印字,但有揭去名字的痕跡。背部均有編號,分別是1、4、7.9。為什麼在這非常時刻中國人身穿棒球隊球衣並慘遭毒打又給兵們押來呢?獸醫想不明白。眼前嚴然一幅精神病畫家筆下有而世上莫須有的幻想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