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1 / 3)

大清鹹豐二年九月,淮安府。

秋高氣爽,正是好時節。

時近傍晚,準安府小高皮巷的一頭還在施工蓋房,蓋的建築卻與中國建築的完全不同,高屋尖頂,留的好大的窗戶洞,看起來黑洞洞的嚇人,幾十個瓦匠和小工搭著腳手架子,遞磚抹灰,幹的熱火朝天。

幾個大鼻子的洋人在一邊監工,他們穿著黑袍,脖子底下戴著奇形怪狀的十字架,在太陽底下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一群小孩穿著肚兜,在工地邊上撒著歡玩耍,不時給那些工匠們添點亂,一個滿嘴大胡子的傳教士急的一頭汗,不停叫道:“小心點,小心點,孩子們,到別處去玩吧。”

他的漢話居然很標準,隻是還是有點大舌頭,看到孩子們不理他,兩隻牛眼珠子轉了幾下,居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遠遠灑了開去,一群小孩立刻炸了窩,“噢!”一聲一起奔著糖塊衝過去,一會功夫,已經搶的塵土飛揚。

看到這些深鼻高目,黃發藍眼的洋人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可怕,小高皮巷裏縮頭縮腦躲的老遠看熱鬧的婦女和老人們,開始慢慢的走出家門,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議論著那幾個牛高馬大的洋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時不時還爆出一陣笑聲。

大胡子神父擦一擦臉上的汗水,剛一轉頭,看到一個青衣大帽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個灰布包裹,騎著一匹棗紅馬,急匆匆從自己身邊路過,原本還一臉倒黴氣色的神父立刻笑逐顏開,迎上前去打招呼道:“張總管,吃了嗎?”

中年男子原本板著張臉,被人這麼熱情招呼,下意識的答道:“吃了吃了,這都啥時候了。”

隻是轉頭一看,打掃呼的居然是個洋人,原本下意識擺出來的笑臉一時又收不回去,甚是尷尬。

“張管事,上次說的事情怎麼樣了?”洋神父不理會對方的臉色,仍然滿臉熱情的跟在中年男人身後。

“唉,李神父,不是我不幫忙,現在我已經不伺候老爺了,調在大少爺房裏伺候,你的事情,過一陣子再說吧!”

這個張管事名叫張得利,原來是準安府裏最大的鹽商張紫虛家的管家之一,而所謂的李神父,原來是來自西歐的法蘭西,自從第一次鴉片戰爭後,大清朝被迫開放口岸,允許傳教士到內地來傳教,這批法國教士剛剛到達淮安,闔城一打聽,知道張家是淮安城裏最大的富戶,鹽商頭領,家裏有幾十個鹽窩子和十幾家當鋪、米莊、絲廠,當真是富的流油。傳教士剛剛到達淮安,極需打開局麵,先托人認識了張管事,然後滿打滿算,想通過張管事去求見鹽商張老爺,弄些銀子擴大教堂的地皮,修建孤兒院和醫院,誰知道認識張管事沒有幾天,對方居然就在府裏換了主子伺候,看來隻能重新再去找人公關了。

李神父滿臉遺憾,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請主保佑張管事萬事如意,在府中大少爺身邊一樣春風得意。

中國人對宗教向來就很寬容,對滿天神佛是來者不拒,張得利雖然搞不懂上帝是哪裏的菩薩,不過神佛就是神佛,當下略緩了幾步,容得李神父念完了禱詞,這才又匆忙上路。

看到張得利神色匆匆,李神父不覺又劃了一個十字,喃喃道:“看來張管事的這個新主人,脾氣並不怎麼好啊。”

張得利並沒有把這洋神父的事情放在心上,他是張府的家生子兒,從小就跟在張紫虛身邊,引薦幾個洋和尚化點緣,張府一向樂善好施,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隻是府裏唯一的少爺最近這幾個月一直鬧騰,弄的闔府不安,張大管事手腳和眼神一樣的麻利,伺候人是把好手,老太爺疼大少爺,巴巴的指派他去好生服侍,現下哪有空理會幾個洋和尚的區區小事!

張府的大少爺先是大病一場,十七八歲的人,正是渾身有勁的時候,好好兒得了傷寒,在病榻上足躺了小兩月功夫,弄的揚州府的王道台家趕緊跑來退了親。好不容易換了十幾茬醫生,治好了少爺的傷寒症候,偏又成了個武瘋子。傷寒剛好,就見天的折騰,打人罵人,白天夜裏的哭叫,嘴裏說的詞兒沒有人能聽的懂,稍有人靠近,就是一頓痛打。

這樣又折騰了一個月功夫,眼瞅著由冬至夏,由夏至秋,藥不知道喝了多少,府裏派出去燒香的人,遠到峨眉山五台山,近的杭州鎮江,靈隱寺金台寺,不知道磕了多少頭燒了多少香,少爺的折騰勁總算過去了,十幾天前開始飲食正常,也開始叫下人的名字吩咐些事,幾天前更是直眉楞眼的管老太爺叫了聲“爹”,弄的見慣風雨的張紫虛老爺渾身一激靈,差點沒暈過去。

天可憐見啊,張家可是五代單傳了,諾大的家業就指著大少爺一個人繼承,若是真出了意外……那可就不知道便宜誰了。

少爺清醒之後,就好像是變了個人,田產地契,鹽引執照、商號票據,印信,一一取來過目閱讀,又命人送上一個算盤,書案上那些四書五經已經被丟在地上,擺的老高的全是這些鋪子和鹽務上的賬目,少爺自己動手,把一把大算盤打的風生水起,劈裏啪啦算個不停,張得利懷裏抱著的,也就是張府在淮陰縣那邊的絲廠的賬目,原本放在絲廠賬房,少爺要看,張得利隻得親自騎馬去取回來,好給少爺過目。

若是尋常物件,派個小廝去取就行,隻有這些東西,可萬萬簡慢不得。

張得利一邊感慨,一轉眼功夫,已經到了巷子盡頭張宅的大門。張家是淮安城裏百年豪富的鹽商世家,整個小高皮巷有一半以上的地界是張宅所有,隔的老遠,就能看到一個高大的門樓,五六個穿著青衣的漢子斜坐在正門旁的春凳上,正一邊嗑瓜子胡說八道,張得利看也不看,從旁門進去,過了水磨青磚的天井,沿著夾巷一直往前走,又到了一道院牆的小門前,這才翻身下馬,由著迎上來的小廝接過了馬,自己抱著包裹小跑著向前,進了院子後直奔正房廳裏,隔著雕花木窗,看到大少爺就坐在窗前,穿著繭絲直綢,腳上穿著朱履,神色如常,再看看腦後的辮子束的紋絲不亂,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