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醉酒之後,阿闍世總會摘下一朵白色的曼陀羅花插在衣襟上,然後徒步走出曼陀羅精舍。
他並非沒有車騎,隻是不願意去坐。深夜的行走,總是使他對於自己與提婆達多的孤寂生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知道他是寂寞的,提婆達多亦如是。
在經過色究竟天時,他便會看見依樓而立的一個女子的身影。
雖然他從來不曾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他卻能夠猜想,那一定是一個美麗出眾的女子。她站在樓頭的姿態,便如一位剛剛貶落人間的仙子。她站立的方向是正對著曼陀羅精舍的,他猜測,她是一直在注視著精舍吧!但他也同樣猜測,她其實什麼都沒有看見。
這樣的暗夜,月亮更白,給人間披上一層銀光,曼陀羅精舍便如同是一個夢境,在白色的曼陀羅花簇擁之下,仿佛輕輕一觸就會化做輕煙消失不見。
他停下腳步,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那個女子。
看得人看得如此認真出神,被看的人卻全然不覺,或者知道也故作不知吧!
他總是怔怔地站上半晌,衣服都被夜露打濕。直到那女子消失在小樓深處,他才悻悻而返。
許久以來,他都不曾有如同初戀般的情致。
身邊的女子總是或有意或無意地靠近他,無需他有任何表示,便已經準備著寬衣解帶,這使他索然無味。他逐漸對女子麻木,無論多美多溫柔都不能讓他心動。或者會有一夕之歡,不過是欲望的發泄罷了。
身體更像是野獸,而靈魂則早已經遊離於身體之外,漂浮在一個不知名的所處。
他癡癡地看著那名女子,猜測著她的容貌,設想她必是美若天仙。或者是思想得太用力,對那女子便越來越充滿幻想,也同樣感覺到自己正是處於悲傷的暗戀之中。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渺茫的戀情更能夠使一名年輕男子痛入心扉的?
以他的身份,若想認識那名女子是極難也極簡單的事情。
他是本國的王子,而對方不過是一名妓女。他隻要隨便說一句話,對方就必然要使盡渾身解數,殷勤的對待。但也正因為他是本國的王子,與良家婦女有染並沒有什麼,卻不能夠不顧身份,光顧一名妓女。
但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不願意去做罷了。
他想,或者他喜歡的正是這種欲罷不能的痛苦之感,若是輕易得到,那便與那些宮中的女子沒有任何區別,還會有什麼意思?
便為了這個原因,他寧可每夜西風滿袖,中宵獨立,也不願真的靠近那名女子。
折磨自己使他覺得莫名的快意,或者也正是這種折磨,才會使他感覺到他到底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對於女子他還是充滿了渴望的。
這樣來來去去許久,孤寂之夜,他總是先與提婆達多對飲,然後站在色究竟天的樓下癡癡地凝視那個女子的身影。
他亦不知自己打算站多久,若是一直不與那女子相識,而那女子也一直都願站在那裏,他會否就這樣癡看一生?
忽有一日,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從樓內出來,低著頭走到他的麵前,悄悄地說:“姑娘說請您上去坐。”
那小丫頭的聲音很輕,如同蚊蚋,他卻仍然一下子便聽出來她在說什麼。
他心裏一喜,卻又是一涼。喜的是,到底她還是注意到他了。但他也相信,她既然注意到他,便一定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那麼他將要見到的又會是一個卑顏屈膝的無聊女人。
他懷著矛盾的心情跟著小丫頭上了小樓。
夜深了,但色究竟天的生意還很好,許多夜不歸宿的人們仍然在此逗留。
有一個美豔的少女,幾乎沒有穿什麼衣服,合著音樂在樓中狂扭,腰肢靈動,如同蛇舞。另一名少女則被兩名男子圍著,那兩人爭吵不休,似乎一個是少女的熟客,而另一個則是今夜先找少女的人。還有兩名少女則正在與人玩著賭博的遊戲,輸了的人便要脫掉一件衣服。
女子都是美麗而年輕的,客人則都是沉迷而陶醉的。
他亦在客人中看到一些修行者的身影,他們對於自己尋歡的行徑全不掩飾。在當時,修行的人們都有理論,誰都可以創出一係列的大道理來支持自己的行為。
他含蓄地穿過醉生夢死的人們,努力不使太多的人注意到自己。
他很快便發現樓上是一個禁區,與樓下的喧囂相比,樓上顯得清冷得出奇。
那女子仍然依欄而立,便因此是背對著他們。
他從身後欣賞著那名女子的體態,她身著一件淡紫色的羅裙,身上的裙帶誇張得多,夜風拂過,那些裙帶便爭先恐後地飄起。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使她越看越像是身在雲端。
小丫頭悄然退了出去。
他站在女子的身後半晌,心中遲疑不定,是否應該開口叫她,或者索性直接走過去摟住她纖細的腰肢,但那樣做有些過於輕狂,他是不屑為的。
他怔怔地看她,越看心中便越覺憂慮,一個背影如此美麗的女子,最好還是不要看見她的臉,否則難免失望。
他幾乎已經想轉身離去,持續這種無望的單戀,總比徹底得失望要好。
便在此時,那個女子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睜大了雙眼,見到一張略顯蒼白的美麗麵容。他一時有些失神,這女子居然比他能夠設想得美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