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導演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充滿了複雜的哲學元素,其中一個哲學解讀的維度就是克爾凱郭爾“宗教的人”。少年的Pi信奉多種宗教,他的父親曾一語道破:什麼都信等於什麼都不信。此時的Pi貌似是宗教信徒,但嚴格意義上講,他不是宗教信徒。在克爾凱郭爾眼裏,Pi不過是遵循著教規和儀式的倫理階段的人。在Pi遭遇了海上的一係列磨難後,他從理性的人變成非理性的個體,他的內心生活痛苦神秘,終於,當生活對他而言什麼都不是的時候,另外一個意思上的神終於出現,Pi最終獲救並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宗教的人。電影裏少年的Pi吃飯時會禱告,中年Pi吃飯還在祈禱,這份祈禱和信仰卻經曆了否定之否定的一次升華。可以說,在這次奇幻漂流中,人與人類的信仰遭遇了一次奇遇,完成了一次升華。
克爾凱郭爾筆下的人,都是一個個非理性的個體,他們的內心生活痛苦神秘,不為外人所知。翻翻西方文明史,我們發現,人的自尊心曾遭遇了三次重創。第一次是哥白尼的日心說,哥白尼告訴人們,不要以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咱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其實是圍繞著太陽轉的。第二次是達爾文的進化論,他用大量資料證明了一個事實:人沒有多神聖,不過是猴子變的,和其他一些動物也都是近親。第三次是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人的一切活動的根本動力其實不是什麼理性,而是動物性的本能衝動,非理性從此有了深刻的穿透力。然而,克爾凱郭爾比弗洛伊德早了半個世紀。
克爾凱郭爾生活的那個年代,黑格爾同學的理性主義哲學在歐洲大陸上極為暢銷。黑格爾建立了一個體係,在這個體係裏,“絕對精神”經曆了正—反—合,演繹出了世界與萬物。絕對精神的發展表現為曆史運動,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曆史運動中,人不過是絕對精神實現自己的工具而已。別說普通的個人,就連被黑格爾譽為“馬背上的世界靈魂”的大英雄拿破侖,歸根到底也不過是“理性狡計”的代言人,個人在黑格爾那裏毫無地位。黑格爾的哲學是把一切事物都納入觀念的邏輯體係,然後概念自身的矛盾又推動體係的發展。他的哲學強調普遍性而忽視個別,個人隻有融入群眾,成為世界曆史,才能獲得意義。所謂的個人的情感,離開曆史,沒有什麼實在的意義。
克爾凱郭爾對黑格爾的哲學體係十分反感:這也太功利了吧,按照你的理論,每個人必須順應世界,才能獲得意義。那我這樣邊緣化的人呢?我一輩子沒正經工作,沒結婚沒家庭,沒生兒育女,沒順應主流,我是不是就沒有存在過?克爾凱郭爾狠狠清算了黑格爾的哲學:存在是荒謬的,個體是善變的,你用邏輯推演出一個堅固的體係,可人類的感情意誌卻超越邏輯。在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麵前,理性與邏輯是冰冷的,令人裹足不前。你以為你的體係是宮殿,可它並不適合人類居住。
在後世的許多理論家看來,克爾凱郭爾的哲學格局不怎麼大,理論性也不怎麼強——他的哲學全都是圍繞著“自我”。然而,正是這“自我”,這個不是唯物意義上生命存在物的自我,也不是唯心意義上“主體性”、“個體性”的自我,而是生存意義上追求自己命運的自我,使得人的生存成為一個持續的狀態,而人的本質就在這可能性中。存在不是“存在著”,存在在選擇與動作中得以體現,一個通過選擇從一種生存狀態縱情一躍到另一種生存狀態的人,才真正存在。
現代社會中,廣告創造出大眾的口味與需求,媒體複製出大眾的喜怒哀樂,個人消融於追求感官享受和物欲追逐的群體,人的個性就此消失了。正是這個“格局不大”的克爾凱郭爾,提出了一個前世哲學家們重視不夠,後世哲學家急需高度重視的問題:關於個人生存的哲學問題。
克爾凱郭爾去世時僅42歲,和另外一位存在主義先驅尼采一樣,他也暈倒在大街上,送入醫院後不久就死了。克爾凱郭爾用自己短暫卻苦難的一生證明了他不可複製的“存在”,他那孤獨、焦慮、絕望、恐懼、戰栗的存在,他就是“那個個人”。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誰夜間在某處笑,
無緣無故在夜間笑,
在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
無緣無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
無緣無故在世上死,
望著我。
——裏爾克
克爾凱郭爾去世的那天是11月11日,如果他泉下有知,後世那麼多單身小男女日後將會在這天熱鬧地過一個節,孤獨慣了的他是《或哭或笑》,還是《恐懼與戰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