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媳婦被清場,孫子們也自去做事,杜氏在房裏對著女兒哭了起來:“這樣也好,他辛苦了一輩子,就為這個家,前幾天還在念叨著家裏的事兒。到如今能少想些事情,他也好鬆快些,左右我活著一天,就看護他一天。”

鄭瑜鄭琰說什麼都要再留下來陪杜氏兩天,母女僵持之時,門上又來報,兩位女婿再次報到來了。

杜氏道:“你們不要總留在這裏了,你阿爹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壞不了事兒,你們都還各有家裏事要看顧呢。真要懸心了,多回來看看就得啦,不必時時呆在這裏,不要耽誤了正事。他要知道了,必會生氣的。”

兩位女婿這才回家,女兒們則是約定了隔日必來探望。

————————————————————————————————

兒女離去了,杜氏知道,隔著一道牆,那裏肯定住著幾個孫子又或者是孫媳,他們收拾出了左右間廂房,每天兩對小夫妻來陪著。不錯,真是不錯,當年他們夫婦,想的美好晚年也就是兒孫繞膝、生活無憂罷?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她都要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當初的事情了呢。

原來,那些記憶一直都在,隻是因為太珍貴了,所以放到了最深處。她要的、他要的,一直都沒變,從來都是那麼簡單。

睡不著,起身推開窗戶,看著窗外滿天星光。窗上鑲著玻璃,拉開簾子,不開窗都能看到外麵,可她就是想這麼直直看著天,這樣看著清楚。

她還記得,那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夜晚,阿娘去世的時候是晴天、辦喪事的時候也是晴天,她哭得肝腸寸斷的時候,還是晴天。誰說老天知道人心!可鄭靖業知道。

那時候,他正在丁憂,婆母去世了,他得丁憂三年。那時的日子比沒做官兒的時候還難,沒做官兒,隻是操心吃穿,做了官兒,要操心的事情可多。怎麼與人說話,怎麼幫人做事,怎麼不被人給坑了,怎麼樣不要被人笑話。

可不做官兒也有不做官的壞處,俸祿沒有了,一家子多少張嘴都要靠那點兒俸祿來喂。鄭靖業已經做到了縣令,官不大,也不很小了,生活畢竟比先前寬裕了些,乍一沒了來源,真是讓人犯愁。

還好他們那時候還有些積蓄,也置了些田地,生活倒比剛成親那會兒好了一點,也買了三兩個奴婢。眼見要除服,雖然與季先生關係不是太好,但是同門裏也頗有幾個覺得他是可造之材的,還有比較賞識他的上司,行將起複。嶽母又去世了。

杜氏一則是傷心母喪,另一方麵也是為丈夫的前程擔憂,家裏多了好幾張嘴呢,兒子長大還要娶媳婦,隻靠這幾畝田,日子肯定緊巴巴的。還有連辦兩場白事,也收了些禮錢,花費也是不匪。鄭靖業不肯克待逝者,兩副棺木都要好的,還各要起墳合葬,花的錢實在是不少。她又擔心丈夫會因為這件事情耽誤了起複而不開心,是以哭得格外傷心。

沒想到,當時鄭靖業什麼都沒埋怨,隻是一味的安慰他。他說:“玉娘,不哭了,往後有我呢,我一輩子對你好。”這個名字鄭琰還是猜錯了,這稱呼是鄭靖業自己為老婆取的昵稱。

他說:“我給你掙個五花誥命,咱們兒子也好有個前程。再給咱娘爭個追贈。”

他說:“我給你辦一櫃子的好衣裳,打一箱子的好首飾,讓你天天換著穿戴。”

他說:“等咱們老了,什麼都不管,就看著丫頭小子們鬧騰。”

她說:“好。”心裏熨貼了許多,依舊有些擔心。

沒想到,他做到了。出了孝,他因孝行義舉與一向以來的政績而起複,又攜妻兒往另一處任職,期間艱苦自不必說。然而一家子上下齊心,有多少難關也闖了來。接著他開始升職,一氣從縣令做到郡守,又做刺史,複入京任職。他真的給她掙來了五花誥命,一軸一軸的誥命,一軸比一軸品級高。他真的為亡母取得了追贈,惠及亡人。

那個時候,全家都很開心,隻是那時,她已經不大記得他當時許的諾言了。他說什麼,她就聽唄,卻不想討要什麼債務。

她的衣櫥越來越大,衣服越來越多,料子也越來越好。她的首飾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貴重。她也有了些擔心,當她穿上繚綾的時候,鏡子裏映出那如水的衣衫與她已不年輕的容顏,這種擔心忽然而來。這種擔心是沒有辦法說出口的,吃他的穿他的,與他生兒育女這許多年,他從不曾對她不尊重過。可是,她老了啊!

那一天,他回到家裏,身上帶著些脂粉氣,刺痛了她的神經。他年輕有為,女人到了三十歲就老了,男人卻是正當年。看著他成熟英俊的麵容,杜氏心裏發酸。

他好像沒覺出一般,讓打水洗澡,他說一身酒氣太難聞,他說,外麵太亂,還是家裏幹淨。帶著浴後的清氣,他涎著臉讓她給擦頭發,那表情,就像是還做鄰居的時候,央她幫忙給家中老母描花樣子一般。

他說:“我一輩子待你好。”

真的就是一輩子。

杜氏對著天空道:“你對我好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