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是嚴重的身心疾患。為此我查閱了大量的中醫和西醫書籍,以保證其藝術的真實性。同樣,關於手扶拖拉機的維修我也研究了一番,其中的許多專業術語是斷然沒有錯誤的。
這樣的一點“真實”究竟有什麼意義呢?是否從這些真實入手就能創作出一部長篇?
生活的真實並不如此。與其說“失語”是一種疾病,不如說“失語”是一種人生的狀態。無處敘說無處傾訴的我們時常隻有緘默,在長久的緘默裏鑄就著現實和時代的特征,並將這種“失語”和由此帶來的一切塊壘悄匿於土中,像埋葬往事一樣。
有一陣子,我有一種表達的欲望,我就像一座“失語的村莊”,在這個叫“郎浦”的村莊裏,就連一頭豬都有說話的渴望啊,何況人呢。我想為某一群(而不是某一個)人說幾句話,我把我想像成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男人和女人),想像成它那兒嚴守著許多秘密的田地,想像成一頭充滿靈氣的豬,我以他們的口吻說著他們,我模仿著他們的語氣,生者和死者的語氣,像模仿著一個湖泊,一條坎坷的鄉路,一座年久失修的廟宇,一個走向城市又被城市粉碎的夢想——就這麼說著話。
於是就這麼喋喋不休地說著話,甚至忘記了情節(通常意義上曲折的情節),忘記了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通常意義的人物關係),以說話和傾吐為主要的手段,把那口惡鬱吐出來,紓解內心的壓力。
失語和有關的這件事並非是空穴來風,它肯定與我的鄉親甚至我的親人有關,我熱愛著他們,不想拿這些痛苦和不幸僅僅為嘩眾取寵,我深知這不是得“寵”的故事。但我要尊重我自己的感覺——對人生和現實的感覺以及藝術的感覺。與失語相反的是表達:民間的表達和白紙黑字的陽光赫赫的表達。民間的表達一直是恣意的,但它與白紙黑字的表達卻遙迢萬裏。各種執筆者因為各種原因總是要扭曲、變形那來自民間表達的聲音,將那扭曲的聲音變為自己沽名釣譽的本錢,這是十分可恥的。因此,我雖然十分羨慕許多作家對周作人、梁實秋那種輕鬆筆墨的追逐——正像這些作家的日子十分殷實、逍遙一樣,但我並不覺得周作人就是一個什麼了不得的大家。正像我欽佩我的古代老鄉“公安三袁”一樣,我僅僅欽佩他們跳躍生風、滿紙雲霞的文字和山水的靈性並五體投地,卻很難將他們與偉大的作家劃等號。恕晚輩的不敬。
“在變得更為深入和沉默的苦難麵前,真正的小說需要用十倍的勇氣跟上生活的步伐。”我依然堅持我的這一觀點。
在中國這樣的一個國度,每個時代都有其失語的內容和狀態,如果把報紙、消費、高樓、時裝表演當作全部的思想表達,那就錯了,至少這一切與中國農民(大部分的、下等人)是無關的。“勞者歌其事,饑者歌其食。”勞者之事和饑者之食恰恰與我“失語”的靈魂,久久追尋的傾訴者有關,而日本生魚片、洋酒、豪華的轎車和各種套房、包廂,以及大戶操作、當國際信托掮客等等都會造成我氣脈不通、木訥如偷兒的“失語”。我想,表達那種欲言又止,欲哭無淚的景象,難道不是一次與故鄉土地的互相投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