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6章 那群人的見證——長篇小說《失語的村莊》後記(2 / 2)

小說(特別是長篇)肯定不是失語而是饒舌。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作家還是非常幸福的。在如今,作家基本上有了自由表達的權利(我說的是作家而不是記者或秘書),至少我比我的父親幸福。他是一個典型的失語者——他是個結巴,一字不識。他把他所有的“語言”裁剪成鄉人四季的衣服:春裝、秋裝、皮襖、小孩的兜肚、壽衣以及嫁衣。他是個裁縫。

我也希望我的小說成為普通人的一件衣服,穿著舒適,外觀漂亮;我不想拒讀者於千裏之外,而是每一句話都想進入讀者的內心,就像我是你家偶爾叩訪的一位客人,與你說著彼此都熟悉而且關注的話題,其語殷殷,其情切切。

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探索),說一些八竿子夠不著的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縱然這本小說深奧萬端,在讀者麵前也是一種失語。我的父親走村串戶、量體裁衣時決沒有奢望自己會成為巴黎的時裝設計師,他隻是想養活一家老小,每一針縫得恰到好處。我的小說當然也隻是這麼想的。我的父親使用的是剪刀和針線,我使用的紙和筆,從本質上來說,它們有什麼區別呢?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我的這部《失語的村莊》(和其他所有小說)是在我家陽台鬥室的一架縫紉機上完成的。

我的寡言少語的父親用他的行動告訴我:每天要坐在縫紉機上,給它注油,上緊皮帶,穿針引線,然後不停地踏動踏板。他吃著降壓藥片,開始了他的勞作。我今天也吃著降壓藥片,坐在縫紉機前,鋪開紙筆,搜腸刮肚……一代一代的人就這麼走過去,他們的夢想是相同的,要改變苦難,改變生活的意義。

使作家改變他的情誌非常簡單,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沉溺於聲色犬馬,把自己弄成為坐看雲起的社會閑人(譬如我們這類隻拿工資不上班的專業寫作者),而因為我們的閑筆遺漏掉那個“失語的村莊”,誰的筆會成為那群人的見證和良知呢?

還是要提到我的父親。父親留下的遺物不過一根竹尺,一把剪刀而已。竹尺是那種每個刻度都鑲嵌有銅絲的尺,如秤星,不易磨損,好辨認,是為了讓我準確丈量其良心和責任;剪刀也是一種裁縫特有的大剪刀,去年我找一個老磨刀師傅磨的時候,他說這把剪刀現在要值一百多,根本買不到了,是寧波的產品,這十幾年,我還是頭一次磨到這麼好的剪刀。這把剪刀是為了讓我剪裁每一個漢字和每一種感情的時候,有力、沉手、鋒銳,不模棱兩可。

其實我也不願再看到我的村莊和鄉親患失語症,我希望他們能暢所欲言,不再語言謇澀。我想在這個“郎浦”裏能聽見大大咧咧、轟轟隆隆的汽車聲、機器聲,哪怕像南街村的人們抹著滿嘴的油背誦毛主席語錄的聲音也好。總之,是聲音,不是失語;是健康,不是病態。沒有苦難和積鬱,是非常好的事情,那時我和我的土地也會懷鉛盡釋,坐看雲起,儻然大笑;來幾句蟲吟鶯語的唱和。

在沒有出現這種神話之前,我隻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