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楚玉與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望空叩了幾首,然後拜謝莫漁翁夫婦。莫漁翁夫婦見是一對節義之人,不敢怠慢,留在家中款待幾日,養好了身子,勸他往別處安身,不可住在近邊,萬一父母知道,尋訪前來,這一對夫妻依舊做不成了。
譚楚玉與藐姑商議道:“我原是楚中人,何不回到楚中去?
家中的薄產雖然不多,耕種起來,還可以稍供糒粥。待我依舊讀書,奮誌幾年,怕沒有個出頭的日子?”藐姑道:“極說得是。但此去路途甚遠,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那裏討這許多盤費?”莫漁翁看見譚楚玉的麵貌,知道不是個落魄之人,就要放起官債來,對他二人道:“此去要得多少盤費?”譚楚玉道:“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若還省儉用些,隻消十兩也就夠勾了。”譚楚玉道:這等不難。我自賣魚走讚聚得幾包銀子,就並起來借你。隻是一件,你若沒有好處,我一厘也不要你還;倘若讀書之後,發達起來,我卻要十倍的利錢,少了一倍,我也決不肯受的。”“韓信受漂母一飯之恩,尚且以千金相報,你如今救了我兩口的性命,豈一飯之恩!就不借盤費,將來也要重報,何況又有如此厚情?我若沒有好日就罷了,若有好日,千金之報還不止,豈但十倍而已哉!”莫漁翁夫婦見他要去,就備了餞行的灑席,料想沒有山珍,隻有水錯,無非是些蝦魚蟹鱉之類。貧賤之家,不分男女,四個人坐在一處,吃個盡醉。
睡了一晚,第二日起來,莫魚翁並了十兩散碎銀子,交付與他。
譚楚玉夫婦拜辭而去,一路風餐水宿,戴月披星,自然不辭辛苦。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間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鋤治荒田,為衣食之計。藐姑隻因自幼學戲,女工針指之事全然不曉,連自家的繡鞋褶褲都是別人做與他穿的,如今跟了譚楚玉,方才學做起來。當不得性子聰明,一做便會,終日替人家緝麻拈草,做鞋做襪,趁些銀子,供給丈夫讀書。起先還是日裏耕田,夜間誦讀,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讀得不專,竟把田地都歇了,單靠自己十個指頭,做了資生的美產。連買柴糴米之事,都用不用著丈夫,隻托鄰家去做,總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譚楚班讀了三年,出來應試,無論大考小考,總是矢無虛發。進了學,就中舉;中了舉,就中進士;殿試之後,選了福建汀州府節推。
論起理來,湖廣與福建接壤,自然該從長江上任,順便還家,做一出錦還鄉的好戲。怎奈他炫耀鄉裏之念輕,圖報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會,由浙江一路上去,好從衢、嚴等處經過,一來叩拜晏公,二來酬謝莫漁翁夫婦。
又怕衙門各役看見舉動,知道他由戲子出身,不像體麵,就把迎接的人都發落轉去,叫他在浦城等侯,自己夫妻兩個一路遊山玩水而來,十分灑樂。
到了新城港口,看見莫漁翁夫婦依舊在溪邊罾魚,就著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會,說當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從此經過,要上來奉拜。
莫漁翁夫婦聽了,幾乎樂死,就一齊褪去箬帽,脫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來賀喜。譚楚玉夫妻把他請在上麵,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後,譚楚玉對莫漁翁道:“你這扳罾的生意,甚是勞苦;捕魚的利息,也甚是輕微。不如丟了罾網,跟我上任去,同享些榮華富貴何如?”藐姑見丈會說了這句話,就不等他夫妻情願,竟著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漁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許他上岸,對著譚楚玉夫妻搖搖手道:“譚老爺、譚奶奶,饒了我罷。這種榮華富貴,我夫妻兩個莫說消受不起,亦且不情願去受他。我這扳罾的生意雖然勞苦,打魚的利息雖輕微,卻盡有受用的去處。青山綠水是我們叨住得慣,明月清風是我們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錢買,隻消拿魚去換,好朋好友走來就吃,不須用帖去招。這樣的快樂,不是我誇嘴說,除了捕魚的人,世間隻怕沒有第二種。受些勞苦得來的錢財,就輕微些,倒還把穩;若還遊手靠閑,動不動要想大塊的銀子,莫說命輕福薄的人弄他不來,就弄了他來,少不得要陪些驚嚇,受些苦楚,方才送得他去。你如今要我跟隨上任,吃你的飯,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有甚麼不好?隻是當不得我受之不安,於此有愧。況且我這一對夫妻,是閑散慣了的人,一旦閉在署中,半步也走動不得,豈不鬱出病來?你在外麵坐堂審事,比較錢糧,那些鞭撲之聲,啼號之苦,順風吹進衙裏來,叫我這一對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過?所以情願守我的貧窮,不敢享你的富貴。你這番盛意,隻好心領罷了。”譚楚玉一片熱腸,被他這一曲《魚家傲》唱得冰冷,就回複他道:“既然如此,也不也相強。隻是我如今才中進士,不曾做官,舊時那宗恩債還不能奉償。待我到任之後,差人請你過來,多送幾頭分上,等你趁些銀子,回來買田置地,贍養終身,也不枉救我夫婦一常你千萬不要見棄。”莫漁翁又搖手道:“也不情願,也不情願,那打抽豐的事體,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隻好讓與那些假山人、真術士去做。我沒有那張薄嘴唇,厚臉皮,不會去招搖打點。隻求你到一年半載之後,分幾兩不傷陰德的銀子,或是俸薪,或是羨餘,差人齎送與我,待我夫妻兩口備些衣衾棺槨,防備終身,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斷斷不做遊客的,千萬不要來接我。”譚楚玉見他說到此處,一發重他的人品,就吩咐船上備酒,與他作別。這一次筵席,隻列山珍,不擺水錯,因水族是他家的土產,不敢以常物相獻故也。雖是富貴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與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貧賤之交,不敢以宦體相待故也。四個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才分別而去。
行了幾日,將到受害的地方。彼時乃十一月初旬,晏公的壽誕已過了一月。譚楚玉對藐姑道:“可惜來遲了幾時,若早得一月,趁那廟中有戲子,就順便做本戲文,一來上壽,二來謝恩,也是一樁美事。”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隻是過期已久,料想那鄉付去處沒有梨園,隻好備付三牲,啞祭一祭罷了。”及至行至之時,遠遠望見晏公廟前依舊搭了戲台,戲台上的椅桌還不曾撤去,卻像還要做戲的一般。譚楚玉就吩咐家人上去
打聽,看是甚麼原故。
原來十月初旬下了好幾日大雨,那些看戲的人除了露天,沒有容身之地。從來做神戲的,名雖為神,其實是為人,人若不便於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夠獨樂其樂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個月的初三,替他補壽。
此時戲方做完,正要打發梨園起身,不想譚楚玉夫妻走到,雖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靈,因他這段姻緣原以做戲起手,依舊要以做戲收場,所以留待他來,做了一出喜團圓的意思也不可知。
譚楚玉又著家人上去打聽,看是那一班戲子。家人問了下來回複,原來就是當日那一班,隻換得一生一旦。那做生的腳色就是劉絳仙自己,做旦的腳色,乃是絳仙之媳,藐姑之嫂,年紀也隻有十七八歲,隻因死了藐姑,沒人補缺,就把他來頂缸。這兩個生旦雖然比不得譚、藐,卻也還勝似別班,所以這一方的檀越依舊接他來做。
藐姑聽見母親在此,就急急要請來相會。譚楚玉不肯道:“若還遽然與他相見,這出團圓的戲就做得冷靜了。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才做得有些熱鬧。”藐姑道:“說得有理。”就著管家取十二兩銀子,又寫了一個名帖,去對引起檀越道:“家老爺選官上任,從此經過,隻因在江中遇了颶風,許一個神願,如今要借這廟宇裏麵了了願心,兼借梨園一用,戲錢照例關來,一毫不敢短少。”那些檀越落得做個人情,又多了一本戲看,有甚麼不便宜?就欣然許了。
譚楚玉又吩咐家人,備了豬羊祭禮,擺在神前。隻說老爺冒了風寒,不能上岸,把官船橫泊在廟前,艙門對神座,夫妻二人隔著簾子拜謝。拜完之後,就並排坐了,一邊飲酒,一邊看戲。隻見絳仙拿了戲單,立在官艙外麵道:“請問老爺,做那一本戲文?”譚楚玉叫家人吩咐道:“昨日夫人做夢,說晏公老爺要做《荊釵》,就作《荊釵記》罷。”絳仙收了戲單,竟進戲房,妝扮王十朋去了。
看官,你說譚楚玉夫妻為甚麼原故,又點了這一本?難道除了《荊釵》,就沒有好戲不成?要曉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戲,要試劉絳仙的母子之情。藐姑當日原因做《荊釵》而赴水,如今又做《荊釵》,正要使他見鞍思馬、睹物傷情的意思。若還做到苦處,有些真眼淚掉下來,還不失為悔過之人,就請進來與他相會;若還舉動如常,沒有些酸楚之意,就不消與他相會,竟可飄然去了。所以別戲不點,單點《荊釵》,這也是譚楚玉聰明的去處。隻見絳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來,做了幾出,也不見他十分傷感;直到他媳婦做玉蓮江,與女兒的光景無異,方才有些良心發動,不覺狠心的貓兒忽然哭起鼠來。
此時的哭法,還不過是背了眾人,把衣袖拭拭眼淚,不曾哭得出聲;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就有些禁止不住,竟放開喉嚨哭個盡興。
起先是叫:“錢玉蓮的妻嗬,你到那裏去了?”哭到後麵,就不覺忘其所以,“妻”字竟不提起,忽然叫起“兒”來。滿場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雖有顧曲之周郎,也不忍捉他的錯字。
藐姑隔著簾子,看見母親哭得傷心,不覺兩行珠淚界破殘妝,就叫丫鬟把簾子一掀,自己對著台上叫道:“母親不要啼哭,你孩兒並不曾死,如今現在這邊。”絳仙睜著眼睛把舟中一看,隻見左邊坐著譚楚玉,右邊坐著女兒,麵前又擺了一桌酒,竟像是他一對冤魂知道台上設祭,特地來受享了一般。就大驚大駭起來,對著戲房裏麵道:“我女兒的陰魂出現了,大家快來!”通班的戲子聽了這一句,那一個不飛滾上台,對著舟中細看,都說道:“果是陰魂,一毫不錯。”那些看戲的人見說台前有鬼,就一齊害怕起來,都要回頭散去。
隻見官船之上,有個能事的管家,立在船頭高聲吆喝道:“眾人不消驚恐,艙裏麵坐的不是甚麼陰魂,就是譚老爺、譚奶奶的原身。當初虧得晏公顯聖,得以不死,所以今日來酬願的。”那些看戲的人聽了這幾句話,又從新掉轉頭來,不但不避,還要挨擠上來,看這一對淹不死的男女,好回去說新聞。
就把一座戲場擠做人山人海,那些老幼無力的,不是被人擠到水邊,就是被人踏在腳底。
譚楚玉看見這番光景,就與妻子商議道:“既已出頭露麵,瞞不到底,倒不如同你走上台去,等眾人看個 明白,省得他挨挨擠擠,夾壞了人。”藐姑道:“也說得是。”就一齊脫去私衣,換了公服。譚楚術穿了大紅圓領,藐姑穿著鳳冠霞帔,兩個家人張了兩把簇新的藍傘,一把蓋著譚楚玉,一把蓋著藐姑,還有許多僮仆丫鬟,簇擁著他上岸。
譚楚玉夫妻二人先到晏公法像之前,從新拜了四拜,然後走上戲台,與絳仙行了禮。行禮之後,又把通班的朋友都請地來,逐個相見過去。
絳仙與同班之人問他被救的來曆,譚楚玉把水中有人引領,又被大魚負載而行,及至送入罾中,大魚忽然不見,幸遇捕魚人相救,得以不死的話,高聲大氣說了一遍,好使台上台下之人一齊聽了,知道晏公有靈,以後當愈加欽敬的意思。
眾人聽了,驚詫不已。眾檀越聞知此事,個個都來賀喜。當日要娶藐姑的富翁,恐怕譚楚玉夫妻恨他,日後要來報怨,連忙備了重禮,央眾檀越替他解紛。
譚楚玉一毫不受,對眾檀越道:“若非此公一激之力,不但姻緣不能成就,連小弟此時還依舊是個梨園,豈能飛黃騰達至此?此公非小弟之仇人,乃小弟之恩人,何報之有?”眾人聽了,嘖嘖稱羨,都說他度量寬宏 。
藐姑對絳仙道:“如今女婿中了進士,女兒做了夫人,你難道還好做戲不成?趁早收拾了行頭,隨我們上任,省得在這邊出醜。”絳仙見女兒、女婿不念舊惡,喜之不勝,就把做戲的營業丟與媳婦承管,自家跟著女兒去享榮華富貴。
誰想到了署中,不上一月,就生起病來,千方百藥醫治不好,隻好得叫女兒送他回去。及至送到家中,那病體不消醫治,竟自好了。病愈之後,依舊出門做戲,康康健健,一毫災難也不生。這是甚麼原故?一來因他五行八字注定是個女戲子,所以一日也離不得戲場,離了戲場就要生災作難。可見命輕福薄的人,莫說別人扶他不起,就是自家生出來的兒女,也不能夠抬舉父母做個以上之人。所以世間的窮漢,隻該安命,切不可仇恨富貴之人,說不肯扶持帶挈他。
二來因絳仙的身子終日輕浮慣了,一時鄭重不來,就如把梅香升作夫人,奴仆收為養子,不便賤相要露出來,連他自己心上也不覺其樂,而反覺其苦,一覺其苦,就有疾病生出來。所以妓女從良,和尚還俗,若非出自本意,被人勉強做來的,久後定要複歸本業,不能隨主終身也。
卻說譚楚玉到任之後,做了半年,就差人齎了五百金送與莫漁翁,叫他權且收了,以後還要不時饋送,決不止千金而已。
誰想莫漁翁十分廉介,止收一百兩,做了十倍利錢,其餘四百金盡皆返璧。
譚楚玉做到了瓜期之後,行取進京,又從衢、嚴等處經過,把晏公廟宇鼎新一番,又買了幾十畝香火田,交與檀越掌管,為祭祀演劇之費。再到新城港口,拜訪莫漁翁。莫漁翁先把幾句傲世之言,挫去他的驕奢之色;後把許多利害之語,攻破他的利欲之心。譚楚玉原是有些根器的人,當初做戲的時節,看見上台之際十分鬧熱,真是千人拭目、萬戶傾心,及至戲完之後,鑼鼓一歇,那些看戲的人竟像要與他絕交了一般,頭也不回,都散去了。可見天地之間,沒有做不了戲文,沒有看不了鬧熱,所以他那點富貴之心還不十分著緊;如今又被莫漁翁點化一番,隻當夢醒之時,又遇一場棒喝,豈有複迷之理?就不想赴京去考選,也不想回家去炫耀,竟在桐廬縣之七裏溪邊,買了幾畝山田,結了數間茅屋,要遠追嚴子陵的高蹤,近受莫漁翁的雅誨,終日以釣魚為事。
莫漁翁又薦一班朋友與他,不是耕夫,就是樵子,都是些有入世之才、無出世之興高人,終日往還,課些漁樵耕牧之事。藐姑又有一班女朋友,都是莫漁翁的妻子薦與他的,也是些能助丈夫成名,不勸良人出仕的智女,終日往來,學些蠶桑織紆之事。後來都活到九十多歲,才終天年。隻可惜沒有兒子,因藐姑的容貌過於嬌媚,所以不甚宜男;譚楚玉又篤於夫婦之情,不忍娶妾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