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講完的時節,裏侯先嚇得戰戰兢兢,手腳都抖散了,再見他弄這個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麵扯住,一麵高聲喊道:“大家都來救命!”嚇得那些家人婢仆沒腳的趕來,周圍立住,扯的扯,勸的勸,使吳氏動不得手。
裏侯才跪下來道:“吳奶奶,袁夫人,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甚麼上門來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轎送你轉去,也不敢退甚麼財禮,隻求你等袁老爺回來,替我說個方便,不要告狀,待我送些銀子去請罪罷了。”吳氏道:“你就送我轉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舊要出脫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隻是死在這裏的快活。”
裏侯弄得沒主意,隻管磕頭,求他生個法子,放條生路。吳氏故意躊躕一會,才答應道:“若要救你,除非用個伏兵緩用之計,方才保得你的身家。”裏侯道:“甚麼計較?”吳氏道:“我老爺選了官,少不得就要回來,也是看得見的日子。你隻除非另尋一所房屋,將我藏在裏邊,待他回來的時節,把我送上門去。我對他細講,說周氏是大娘逼殺的,不幹你事。你隻因誤聽媒人的話,說是老爺的主意,才敢上門來相我;及至我過來說出原故,就不敢近身,把我養在一處,待他回來送還。
他平素是極愛我的,見我這等說,他不但不擺布你,還感激你不盡,一些禍事也沒有了。”裏侯聽見,一連磕了幾個響頭,方才爬起來道:“這等不消別尋房屋,我有一所靜室,就在家中,又有兩個女人,可以做伴,送你過去安身就是。”說完,就叫幾個丫鬟:“快送吳奶奶到書房裏去。”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聞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來做探子。
誰想那些丫鬟聽見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來濟困扶危了,那有工夫去說閑話?兩個等得寂然無聲,正在那邊猜謎,隻見許多丫鬟簇擁一個愛得人殺的女子走進關來,先拜了佛,然後與二人行禮,才坐下來。二人就問道:“今日是佳期,新娘為何不赴洞房花燭,卻到這不祥之地來?”吳氏初進門,還不知這兩個是姑娘是妯娌,聽了這句話,打頭不應空,就答應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為甚麼反說不祥?我此番原是來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甚麼佳期。二位的話,句句都說左了。”兩個見他言語來得激烈,曉得是個中人了。再敘幾句寒溫,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邊細問。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說了一番,二人道:“這等也是個脫身之計,隻是比我們兩個更做得巧些。”
吳氏乘他問丫鬟的時節,也扯一個到背後去問:“這兩位是家主的甚私麼?”丫鬟也把二人的來曆說了一番。吳氏暗笑道:“原來同是過來人,也虧他尋得這塊避秦之地。”兩邊問過了,依舊坐攏來,就不像以前客氣,大家把心腹話說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憐,竟要同舟共濟。鄒小姐與他分韻聯詩,得了一個社友。何小姐與他同嬌比媚,湊成一對玉人。三個就在佛前結為姊妹。過到後來,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幾時,聞得袁進士補了外官,要回來帶家小上任。鄒、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歸趙,隻當不曾落地獄,依舊去做天上人了。隻是我兩個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頭,隻好修個來世罷了。”吳氏道:“我回去見了袁郎,讚你兩人之才貌,訴你兩人之冤苦,他讀書做官的人,自然要動憐才好色之念。若有機會可圖,我定要把你兩個一齊弄到天上去,決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雖不好應得,心上也著得如此。
又過幾時,裏侯訪得袁進士到了,就叫一乘轎子,親自送吳氏上門。隻怕袁進士要發作他,不敢先投名帖,等吳氏進去說明,才好相見。
吳氏見了袁進士,預先痛哭一場,然後訴苦,說大娘逼他出嫁,他不得不依,虧得闕家知事,許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撥雲見日。說完,扯住袁進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個不了。
隻道袁進士回來不見了他,不知如何啕氣;此時見了他,不知如何歡喜。誰想他在京之時,就有家人趕去報信,周氏、吳氏兩番舉動,他胸中都已了然。
此時見吳氏訴說,他隻當不聞,見吳氏悲哀,他隻管冷笑,等他自哭自住,並不勸他。吳氏隻道他因在前廳,怕人看見,不好露出兒女之態,就低了頭朝裏麵走。
袁進士道:“立住了!不消進去。你是個知書識理之人,豈不聞覆水難收之事。你當初既要守節,為甚麼不死,卻到別人家去守起節來?你如今說與他各宅而居,這句話教我那裏去查帳?你不過因那姓闕的生得醜陋,走錯了路頭,故此轉來尋我;若還嫁與那打抽豐的舉人,我使拿銀子來贖你,隻怕也不肯轉來了。”說了這幾句,就對家人道:“闕家可有人在外邊?快叫他來領去。”家人道:“姓闕的現在外麵,要求見老爺。”
袁進士道:“請進來。”家人就去請裏侯。
裏侯起先十分憂懼,此時聽見一個“請”字,心上才寬了幾分,隻道吳氏替他說的方便,就大膽走進來,與袁進士施禮。
袁進士送了坐,不等裏侯開口,就先說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學生都知道了。雖是妒婦不是,也因這兩個淫婦各懷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們隻道是學生的意思,所以上門來相他。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根,與兄無幹。至於吳氏之嫁,雖出奸媒的詭計,也是兄前世與他有些夙緣,所以無心湊合。學生如今並不怪兄,兄可速速領回去,以後不可再教他上門來壞學生的體麵。”他一麵說,裏侯一麵叫“青天”。
說完,裏侯再三推辭,說是:“老先生的愛寵,晚生怎敢承受?”袁進士變下臉來道:“你既曉得我的愛寵,當初就不該娶他;如今娶回去,過了這幾時又送來還我,難道故意在羞辱我麼?”
裏侯慌起來道:“晚生怎麼敢?就蒙老先生開恩,教晚生領去,怎奈他嫌晚生醜陋,不願相從,領回去也要啕氣。”哀進士就回過間去對吳氏道:“你聽我講,自古道:‘紅顏薄命。’你這樣的女人,自然該配這樣的男子。若在我家過世,這句古語就不驗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貼意做人家,或者還會生兒育女,討些下半世的便宜;若還吵吵鬧鬧,不肯安生,將來也不過像周氏,是個梁上之鬼。莫說死一個,就死十個,也沒人替你伸冤。”說完,又對裏侯道:“闕兄請別,學生也不送了。”□著手拱一拱,頭也不回,竟走了進去。
吳氏還啼啼哭哭,不肯出門,當不得許多家人你推我拽,把他塞進轎子。起先威風凜凜而來,此時興致索然而去。
到了闕家,頭也不抬,竟往書房裏走。裏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親,一則被你把人命嚇倒,要保身家;二則見你忒標致了些,恐怕啕氣。如今屍主與凶身當麵說過,隻當批個執照來了,難道還怕甚麼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黃甲進士親口吩咐過了,美妻原該配醜夫,是黃金板上刊定的,沒有甚麼氣啕得,請條直些走來成親。”
吳氏心上的路數往常是極多的,當不得袁進士五六句話,把他路數都塞斷了。如今並無一事可行,被他做個順手牽羊,不響不動,扯進房裏去了。
裏侯這一晚成親之樂,又比束縛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漸入佳境。從此以後,隻怕吳氏要脫逃,竟把書房的總門鎖了,隻留一個轉筒遞茶飯過去。鄒、何兩位小姐與吳氏隔斷紅塵,隻好在轉筒邊談談衷曲而已。
吳氏的身子雖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隻是不甘,翻來覆去思量道:“他娶過三次新人,兩個都走脫了,難道隻有我是該苦的?他們做清客,教我一個做蛆蟲。定要生個法子去弄他們過來,大家分些臭氣。就是三夜輪著一夜,也還有兩夜好養鼻子。”算計定了,就對裏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貼意,隨你終身,還要到書房裏去,把那兩個負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過來,才見我的手段。”裏侯道:“你又來算計脫身了。不指望獐把鹿兔,隻怕連獵狗也不得還鄉,我被人騙過幾次,如今再不到水邊去放鱉了。”吳氏就罰咒道:“我若騙你,教我如何如何!你明日把門開了,待我過去勸他,你一麵收拾房伺候,包你一拖便來。隻是有句話要吩咐你,你不可不依。臥房隻要三個,床鋪卻要六張。”裏侯道:“要這許多做甚麼?”吳氏道:“我老實對你說,你身上這幾種氣息,其實難聞。自古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他們過來,大家做定規矩,一個房裏一夜,但許同房,不許共鋪,隻到要緊頭上那一刻工夫過來走走,閑空時節隻是兩床宿歇,這等才是個可久之道。”裏侯聽見,不覺大笑起來道:“你肯說出這句話來,是個脫身之計了。
這等一一依從就是。”次日起來,早早把書房開了,一麵收拾房間,一麵教吳氏去做說客。
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見吳氏轉來,竟與裏侯做了服貼夫妻,過上許多時,不見一毫響動。兩個雖然沒有醋意,覺得有些懊悔起來。不是懊悔別的事,他道我們一個有才,一個有貌,終不及他才貌俱全,一個當兩個的,尚且與他過得日子,我們半個頭,與他啕甚麼氣?當初那些舉動,其實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兩個人都先有這種意思,吳氏的說客自然容易做了。
這一日走到,你歡我喜,自不待說。講了一會閑話,吳氏就對二人道:“我今日過來,要講個分上,你二位不可不聽。”
二人道:“隻除了一樁聽不得的,其餘無不從命。”吳氏道:“聽不得的聽了,才見人情,容易的事,那個不會做?但凡世上結義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棄,與我結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脫身,被他拘在那邊受苦,你們都是嚐過滋味的,難道不曉得?如今請你們過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個,你們依舊不得安生。”二人道:“你當初還說要超度我們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獄裏去,虧你說得出口。”吳氏道:“我也指望上天,隻因有個人說這地獄該是我們坐的,被他點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獄中人。你們兩上也與我一樣,是天堂無分、地獄有緣的,所以來拉你們去同坐。”就把袁進士勸他“紅顏自然薄命,美妻該配醜夫”的話說了一遍,又道:“他這些話說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隻把我來比就是了。你們不曾嫁過好丈夫的,遇著這樣人,也還氣得過;我前麵的男子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終身,雖不是誥命夫人,也做個烏紗愛妾,盡可無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過來,如今弄到這個地步。這也罷了,那日來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將過去,雖不敢自稱佳人,也將就配得才子,自然得意了。誰想他自己做不成親,反替別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誤得我進退無門。我等看起來,世間的好丈夫,再沒得把與好婦人受用的,隻好拿來試你一試,哄你一哄罷了。我和你若是一個兩個錯嫁了他,也還說是造化偶然之誤,如今錯到三個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著一個兩個好的,還說他沒福受用,如今娶著三個都一樣,也不叫做沒福了。總來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這鬼魅變不全的人身到陽間來磨滅你我。如今大家認了晦氣,去等他磨滅罷了。”吳氏起先走到之時,先把他兩個人的手一邊捏住一隻,後來卻像與他閑步的一般,一邊說一邊走,說到差不多的時節,已到了書房門口兩邊交界之處了,無意之中把他一扯,兩個人的身子已在總門之外,流水要回身進去,不想總門已被丫鬟鎖了。這是吳氏預先做定的圈套。
二人大驚道:“這怎麼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們商量酌議,想個長策出來,慢慢的回話,怎麼捏人在拳頭裏,硬做起來?”吳氏道:“不勞你們費心,長策我已想到了。聞香躲臭的家夥,都現現成成擺在那邊,還你不即不離,決不像以前隻有進氣沒有出氣就是。”二人問甚麼計策,吳氏又把同房各鋪的話說了一遍,二人方才應允。各人走進房果然都是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又擺著香爐匙箸。裏侯也會奉承,每一個房裏買上七八斤速香,憑他們燒過日子,好掩飾自家的穢氣。
從此以後,把這三個女子當作菩薩一般燒香供養,除那一刻要緊工夫,再不敢近身去褻瀆他。由鄒而何,則何而吳,一個一夜,周而複始,任他自去自來,倒喜得沒有醋吃。
不上幾年,三人各生一子。兒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爺,隻像娘,個個都嬌皮細肉。又不消請得先生,都是母親自教。以前不曾出過科第,後來一般也破天荒,進學的進學,中舉的中舉,出貢的出貢。裏侯隻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會保養他,不十分肯來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歲才死。
這豈不是美妻該配醜夫的實據?我願世上的佳人把這回小說不時擺在案頭,一到煩惱之時,就取來翻閱,說我的才雖絕高,不過像鄒小姐罷了;貌雖極美,不過像何小姐罷了;就作兩樣俱全,也不過像吳氏罷了。他們一般也嫁著那樣丈夫,一般也過了那些日子,不曾見飛得上天,鑽得入地,每夜隻消在要緊頭上熬那一兩刻工夫,況那一兩刻又是好熬的。或者度得個好種出來,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
或者丈夫雖醜,也還醜不到闕不全的地步,隻要麵貌好得一兩分,穢氣少得兩種,墨水多得一兩滴,也就要當作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責備。
我這服金丹的訣竅都已說完了,藥囊也要收拾了,隨你們聽不聽,不幹我事。隻是還有幾句話,吩咐那些愚醜丈夫:他們嫁著你固要安心,你們娶著他也要惜福。要曉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沒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夠與他作配?隻除那一刻要緊的工夫,沒奈何要少加褻瀆,其餘的時節,就要當作菩薩一般燒香供養,不可把穢氣熏他,不可把惡言犯他,如此相敬,自然會像闕裏侯,度得好種出來了。
切不可把這回小說做了口實,說這些好婦人是天教我磨滅他的,不怕走到那裏去!要曉得磨滅好婦人的男子,不是你一個;磨滅好婦人地道路,也不是這一條。萬一閻王不曾禁錮他終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來害你,這兩樁事就是紅顏女子做得出的。闕裏侯隻因累世積德,自己又會供養佳人,所以後來得此美報。不然,隻消一個袁進士翻轉臉來,也就勾他了。
我這回小說也隻是論姻緣的大概,不是說天下夫妻個個都如此。隻要曉得美妻配醜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變。處常的要相安,處變的要謹慎。這一回是處常的了,還有一回處變的,就在下麵,另有一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