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2 / 3)

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肚裏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脫身,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過了幾時,拚得尋個自盡罷了。總是要死的人,何須替他啕氣?”見那丫鬟打到苦處,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裏侯見他畏法,也就回過臉來,叫丫鬟換一杯熱酒,自己送過去。

何小姐一來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兩三口就幹。裏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隻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後,不覺酩酊。

裏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屍骸,連那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受創之後,一覺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來,梳過了頭。就問丫鬟道:“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如今為何不見?”丫鬟說::“在書房裏看經念佛,再不過來的。”何小姐又問:“為甚麼就去看經念佛起來?”丫鬟道:“不知甚麼原故,做親一月,就發起這個願來,家主千言萬語,再勸不轉。”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間睡的時節,故意歡歡喜喜,對裏侯道:“聞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裏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麵前說了大話,如今應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他看看,好騁自己的威風,就答應道:“正該如此。”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歡喜,又替別人擔憂,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別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別人也有眼睛。隻除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的,才能夠相視莫逆;若是稍有幾分顏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難道會相安無事不成?”及至臨娶之時,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兩下相投不相投,有話就來報我。”隻見娶進門來,頭一報說他人物甚是標致;第二報說他與新郎對坐飲酒,全不推辭;第三報說他兩個吃得醉醺醺的上床,安穩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邊梳洗。

鄒小姐大驚道:“好涵養,好德性,女中聖人也,我一千也學他不來。”隻見到第三日,有個丫鬟拿了香燭氈單,預先來知會道:“新娘要過來拜佛,兼看大娘。”鄒小姐就叫備茶伺侯。不上一刻,遠遠望見裏侯攜了新人的手,搖搖擺擺而來,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門前看他拜佛;又一眼相著鄒小姐,看他氣不氣。

誰想何小姐對著觀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懺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磕一個頭,一連合三次掌,磕三個頭,全不像婦人家的禮數。

裏侯看見,先有些詫異了。又隻見他拜完了佛,起來對著鄒小姐道:“這位就是鄒師父麼?”丫鬟道:“ 正是。”何小姐道:“這等師父請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邊,請鄒小姐坐了好拜。鄒小姐 不但不肯坐,連拜也不教他拜。正在那邊扯扯曳曳,隻見裏侯嚷起來道:“胡說!他隻因沒福做家主婆,自己貶入冷宮。原說娶你來作正的,如今隻姊妹相稱,那有拜他地道理?好沒誌氣!”何小姐應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師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認錯了主意。”說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鄒小姐也依樣回他。

拜完了,兩個對麵坐下。

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開談道:“師父在上,弟子雖是俗骨凡胎,生來也頗有善願,隻因前世罪重業深,今生墮落奸人之計。如今也學師父猛省回頭,情願拜為弟子,陪你看經念佛,半步也產敢相離。若有人來纏擾弟子,弟子拚這個臭皮囊去結識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鄒小姐道:“新娘說差了。我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況且我前世與闕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仄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家主相得甚歡,如今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怎麼說出這樣不情的話來?我如今正喜得新娘,可保得耳根清淨,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這個斷使不得。”說完,立起身來,竟要送他出去。

何小姐那裏肯走!裏侯立在外邊,聽見這些說話,氣得渾身冰冷。起先還疑他是套話,及到見鄒小姐勸他不走,才曉得果是真心,就氣衝衝的罵進來道:“好淫婦!才走得進門,就被人過了氣。為甚要賴在這邊?難道我身上是有刺的麼!還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夢!我這等一個如花似玉的人,與你這個魑魅魍魎宿了兩夜,也是天樣大的人情,海樣深的度量,就跳在黃河裏洗一千個澡,也去不盡身上的穢氣,你也勾得緊了。難道還想來玷汙我麼?”裏侯以前雖然受過鄒小姐幾次言語,卻還是綿裏藏針、泥中帶刺的話,何曾罵得這般出像?

況且何小姐進門之後,屢事小心,教舉杯就舉杯,教吃酒就吃酒,隻說是個搓得圓捏得匾的了,到如今忽然發起威來,處女變做脫兔,教裏侯怎麼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數說得完,他就預先捏了拳頭伺候,索性等他說個盡情,然後動手。到此時,不知不覺何小姐的青絲細發已被他揪在手中,一邊罵一邊打。

把鄒小姐嚇得戰戰兢兢,隻說這等一嬌皮細肉的人,怎經得鐵槌樣的拳頭打起?隻得拚命去扯。

誰想罵便罵得重,打卻打得輕,勢便做得凶,心還使得善。

打了十幾個空心拳頭,不曾有一兩個到他身上,就故意放鬆了手,好等他脫身,自己一邊罵,一邊走出去了。何小姐掙脫身子,號啕痛哭。

大底婦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張惶急遽的時節方才看得出來,從容暇豫之時,那一個不會做些嬌聲,裝些媚態?及至檢點不到之際,本相就要露出來了。

何小姐進門拜佛之時,鄒小姐把他從頭看到腳底,真是嫋娜異常。頭上的雲髻大似冰盤,又且黑得可愛,不知他用幾子頭篦,方才襯貼得來;及至此時被裏侯揪散,披將下去,竟與身子一般長,要半根假發也沒有。

至於哭聲,雖然激烈,卻沒有一毫破笛之聲;滿麵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跡。種種愁容苦態,都是畫中的嫵媚,詩裏的輕盈,無心中露出來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

鄒小姐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對鏡自憐,隻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他,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穢。這樣絕世佳人,尚且落於村夫之手,我們一發是該當的了。”想了一會,就竭力勸住,教他從新梳起頭來。兩個對麵談心,一見如故。

到了晚間,裏侯叫丫鬟請他不去,隻得自己走來圓荊,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樁樁醜態都做盡,何小姐隻當不知。後來被他苦纏不過,袖裏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裏侯怕弄出事來,隻得把他交與鄒小姐,央泥佛勸土佛,若還掌印官委不來,少不得還請你舊官去複任。

卻說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鄒小姐高一二成,隻是肚裏的文才,手中的技藝,卻不及鄒小姐萬分之一。從他看經念佛,原是虛名;學他寫字看書,倒是實事。何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兩個做了一對沒卵夫妻,闕裏侯倒睜著眼睛在旁邊吃醋。熬了半年,不見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兩個都是養不熟的了,他們都守活寡,難道教我絕嗣不成?少不得還要娶一房,叫做三遭為定。前麵那兩個原怪他不得,一個才思忒高,一個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他不來。如今做過兩遭把戲,自己也明白了,以後再討,隻去尋那一字不識、粗粗笨笨的,隻要會做人家,會生兒子就罷了,何須弄那上書上畫的,來磨滅自己?”算計定了,又去叫媒婆吩咐。

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難,若要老實粗笨的,何須尋得?我肚裏盡有。隻是你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幹,才承受得起。如今袁進士家現有兩個小要打發出門,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姓周的極有福相、極有才幹,姓吳的又有才、又有貌,隨你要那一個就是。”裏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聽見這兩個字也有些頭疼,再不要說起,竟是那姓周的罷了。隻是也要過過眼,才好成事。”媒婆道:“這等我先去說一聲,明日等你來相就是。”兩個約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卻說袁家這兩個小,都是袁進士極得意的。周氏的容貌雖不十分豔麗,卻也生得端莊;隻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尋死尋活。至於姓吳的那一個,莫說周氏不如他,就是闕家娶過的那兩位小姐,有其才者無其貌,有其貌者無其才,隻除非兩個並做一個,方才敵得他來。袁進士的夫人,性子極妒,因丈夫寵愛這兩個小,往日氣不過,如今乘丈夫進京去謁選,要一齊打發出門,以杜將來之禍。聽見闕家要相周氏,又有個打抽豐的舉人要相吳氏,袁夫人不勝之喜,就約明日一齊來相。

裏侯因前次央人央壞了事,這番並不假借,竟是自己親征。

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著打抽豐的舉人相中了吳氏出來,聞得財禮已交,約到次日來娶。裏侯道:“舉人揀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罷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會,媒婆就請周氏出來,從頭至腳任憑檢驗。

男相女固然仔細,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裏侯睃了兩眼,不覺變下臉來,氣衝衝的走進去了。媒婆問裏侯中意不中意,裏侯道:“才幹雖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隻是也還嫌他標致,再減得幾分姿色便好。”媒婆道:“鄉宦人家,既相過了,不好不成,勸你將就些娶回去罷。”

裏侯隻得把財禮交進,自己回去,隻等明日做親。

卻中氏往常在家,聽得人說有個姓闕的財主,生得奇醜不堪,有”闕不全”的名號。周氏道:“我不相一個人身上就有這許多景致,幾時從門口經過,教我們出去看看也好。”這次媒人來說親,隻道有個財主要相,不說姓闕不姓闕,奇醜不奇醜。及時相的時節,周氏見他身上臉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來,又不好問得,隻把媒婆一頓臭罵說:“陽間怕沒有人家,要到陰間去領鬼來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錯了,他就是荊州城裏第一個財主,叫做闕裏侯,沒有一處不聞名的。”周氏聽見,一發顛作起來道:“我寧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財禮退去!”

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與大娘對口,隻得忍氣吞聲進房去了。

天下不均勻的事盡多。周氏在這邊有苦難伸。吳氏在那邊快活不過。相他的舉人,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標致異常,又是個有名的才子,吳氏平日極喜看他詩稿的。此時見親事說成,好不得意,隻怪他當夜不娶過門,百歲之中少了一宵恩愛,隻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絕早起來梳妝。不想那舉人差一個管家押媒婆來退財禮,說昨日來相的時節,隻曉得是個鄉紳,不曾問是那一科進士,及至回去細查齒錄,才曉得是他父親的同年,豈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見他說得理正,隻得把財禮還他去了。

吳氏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白白梳了一個新婦頭,竟沒處用得著。停一會,闕家轎子到了,媒婆去請周氏上轎,隻見房門緊閉,再敲不開。媒婆隻說他做作,請夫人去發作他。誰想敲也不開,叫也不應,及至撬開門來一看,可憐一個有福相的婦人,變做個沒收成的死鬼,高高掛在梁上,不知幾時吊殺的。

夫人慌了,與媒婆商議道:“我若打發他出門,明日老爺回來,不過啕一場小氣;如今逼死人命,將來就有大氣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爺回來,隻說病死的就是。他難道好開棺檢屍不成?”夫人道:“我家裏的人別個都肯隱瞞,隻有吳氏那個妖精,那裏閉得他的口住?”媒婆想了一會道:“我有個兩全之法在此。那邊一頭,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這邊一頭,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沒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說一個謊,隻說某相公又查過了,不是同年,如今依舊要娶,他自然會鑽進轎去,竟把他做了周氏嫁與闕家。闕家聘了醜的倒得了好的,難道肯退來還你不成?就是吳氏到了那邊,雖然出轎之時有一番驚嚇,也隻好肚裏咒我幾聲,難道好跑回來與你說話不成?替你除了一個大害,又省得他後來學嘴,豈不兩便?”夫人聽見這個妙計,竟要歡喜殺來,就催媒婆去說謊。吳氏是一心要嫁的人,聽見這句話,那裏還肯疑心,走出繡房,把夫人拜了幾拜,頭也不回,竟上轎子去了。

及至抬到闕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見的。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曉得是媒婆與夫人的詭計了。

心上思量道:“既來之,則安之。隻要想個妙法出來,保全得今夜無事,就可以算計脫身了。”隻是低著頭,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煩惱之容。裏侯昨日相那一個,還嫌他多了幾分姿容,怕娶回來啕氣,那曉得又被人調了色,出轎之時,新人反不十分驚慌,倒把新郎嚇得魂不附體,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婦人家竟是會變的,隻過得一夜,又標致了許多。我不知造了甚麼業障,觸犯了天公,隻管把這些好婦人來磨滅我。”正在那邊怨天恨地,隻見吳氏回過朱顏,拆開絳口,從從容容的問道:“你家莫非姓闕麼?”裏候回他:“正是。”吳氏道:“請問昨日那個媒人與你有甚麼冤仇,下這樣毒手來擺布你?”裏候道:“他不過要我幾兩媒錢罷了,那有甚麼冤仇?替人結親是好事,也不叫做擺布我。”吳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禍事到了,還說不是擺布?”裏侯大驚道:“甚麼禍事?”吳氏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個,可曉得他姓甚麼?”裏侯道:“你姓周,我怎麼不曉得?”吳氏道:“認錯了,我姓吳,那一個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來替他討命的。”裏侯聽見,眼睛嚇得直豎,立起身來問道:“這是甚麼原故?”吳氏道:“我與他兩個都是袁老爺的愛寵,隻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選官,瞞了家主,要出脫我們。不想昨日你去相他,又有個舉人來相我,一齊下了聘,都說明日來娶。我與周氏約定要替老爺守節,隻等轎子一到,兩個雙雙尋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那一個走漏了消息,那舉人該造化,知道我要尋死,預先叫人來把財禮退了去。及至你家轎子到的時節,夫人教我來替他,我又不肯。隻得也去上吊。”那媒人來勸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裏也沒用,闕家是個有名的財主,你不如嫁過去死在他家,等老爺回來也好說話,難道兩條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過來,一則替丈夫守節,二則替周氏伸冤,三來替你討一口值錢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幾塊薄板之中,後來拋屍露骨。”說完,解下束腰的絲絛,係在頸上,要自家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