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1 / 3)

詩雲:

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鶯棲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床上眠仇侶,交頸幃中帶軟枷。

隻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裏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惟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醫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麵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

隻有美妻嫁了醜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真苦。古來“紅顏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

隻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紅顏,然後才薄命,隻為他應該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顏。但凡生出個紅顏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那裏還有好丈夫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閻王升殿,鬼判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變牛變馬去了,隻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甚麼變得。閻王想了,點點頭道:“罰你做一個絕標致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錮終身,才準折得你的罪業。”那惡人隻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的去了。判官問道:“他的罪案如山,就變作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美報?”閻王道:“你那裏曉得?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別人豢養終身,不多幾年,便可超生轉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那婦人有了絕標致的顏色,一定乖巧聰明,心高誌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個愚醜丈夫,自然心誌不遂,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會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他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錮終身;就使他自己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轉世,也不叫做禁錮終身。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一世受別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懲奸治惡的極刑,你們那裏曉得?”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顏薄命的由,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緊記。這個法子不用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

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將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隻好三四分的丈夫了;萬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坯,隻管打點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

時時刻刻在此為念,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覷,心上不消妄想。預先這等磨煉起來,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隻當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著了。若還僥幸嫁著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醜丈夫,就是出於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

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隻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於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於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醫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於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裏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裏,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

隻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紮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裏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隻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

為甚麼取這三個字?隻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那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麵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餘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邊,眼上如經樵采。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勾得緊了。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係長史婢妾所生,結果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隻道一個通房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他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他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他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他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

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隻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他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

後來長吏遊宦四方,將他帶到任所。及至任滿還鄉。闕裏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直到這個時節,方才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鄒小姐也隻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好相,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他一人。裏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隻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裏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那裏用得著軟款溫柔,連合巹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床。隻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他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他解帶寬衣。鄒小姐是賦過打梅的女子,也肯脫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順手帶帶也就上床。雖然是將開之蕊,不怕蜂鑽;究竟是未放之花,難禁蝶采。摧殘之際,定有一番狼藉。女人家這種磨難,與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這也不消細說。

隻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那裏曉得裏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裏透出來的。

那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裏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鄒小姐把被裏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隻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那裏當得這個熏法?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隻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著這等一個汙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醃臢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隻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麵貌;若是麵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萬一麵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麵孔。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忽然醒來,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裏侯正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裏描他的睡容。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真,就放聲大哭起來。

裏侯在夢中驚醒,隻說他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他膩而且白的香肩,勸他耐煩些,不要哭罷。

誰想越勸得慌,他越哭得狠,直等裏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離了眼前,方才歇息一會;等得走進房來,依舊從頭哭起。從此以後,雖則同床共枕,猶如帶鎖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雖不好明說出來,卻處處示之以意。

裏侯家裏另有一所書房,同在一宅之中,卻有彼此之別。鄒小姐看在眼裏,就瞞了裏侯,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裝金完了,請到書房。

待滿月之後,揀個好日,對裏候道:“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一心要皈依三寶,隻因許了你家,不好祝發。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緣法也不為不荊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書房布施與我,改為靜室,做個在家出家。我從今日起,就吃了長齋,到書房去獨宿,終日看經念佛,打坐參禪,以修來世。

你可另娶一房,當家生子。隨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隻是不要來攪我的清規。”說完,跪下來拜了四拜,竟到書房去了。

裏侯勸他又不聽,扯他又不住,等到晚上,隻得攜了枕席,到書房去就他。誰想他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猶如坐關一般,隻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裏侯四顧彷徨,無門可入,隻得轉去獨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自己跪在門外哀求,怎奈他立定主意,並不回頭。過了幾時,裏侯善勸勸不轉,隻得用惡勸了。吩咐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他餓不過,自然會鑽出來。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情願做伯夷、叔齊,一連餓了兩日,全無求食之心。裏侯恐怕弄出人命來,依舊叫人送飯。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不賢慧的淫婦!你看甚麼經?念甚麼佛?修甚麼來生?無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濟,不能夠遂你的淫心,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你如今要稱意不難,待我賣你去為娼,立在門前,隻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你說你是個小姐,又生得標致,我是個平民,又生得醜陋,配你不來麼?不是我誇嘴說,隻怕沒有銀子,若拚得大注銀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來!你辦眼睛看我,我偏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來,生兒育女,當家立業。你那時節不要懊悔!”

鄒小姐並不回言,隻是念佛。

裏侯罵完了,就去叫媒婆來吩咐,說要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又要絕頂標致的,竟娶作正,並不做校隻要相得中意,隨他要多少財禮,我隻管送。就是媒錢也不拘常格,隻要遂得意來,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

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隻因他許了元寶謝媒,那些走千家的婦人,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第三日就來回複道:“有個何運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賽得過西施。因他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子寄到任上去完贓,目下正要打發女兒出門,財禮要三百金,這是你出得起的。隻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許;又要與大娘說過,他是不肯做小的。”裏侯道:“兩件都不難。我的相貌其實不揚,他看了未必肯許,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去把他相就是了;至於做大一事,一發易處。

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說有個絕標致的小姐要來作正,你可容不容?萬一嚇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個,也隻當重娶了這一個,一樣把媒錢謝你。”那媒婆聽了,情願趁這注現成媒錢,不願做那樁欺心交易,就拿出蘇秦、張儀的舌頭來進關去做說客。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才斷得他的禍根,若是單做小,目下雖然捉生替死,隻怕久後依舊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發誓道:“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教我萬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說不轉,出去回複裏侯,竟到何家作伐。約了一個日子,隻說到某寺燒香,那邊相女婿,這邊相新人。

到那一日,裏侯央一個絕標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閑,跟去偷相。兩個預先立在寺裏等候。那小姐隨著夫人,卻像行雲出岫,冉冉而來,走到麵前,隻見他:眉彎兩月,目閃雙星。摹擬金蓮,說三寸尚無三寸;批評花貌,算十分還有十分。拜佛時,屈倒蠻腰,露壓海棠嬌著地;拈香處,伸開纖指,煙籠玉筍細朝天。立下風暗嗅肌香,甜淨居麝蘭之外;據上遊俯觀發采,氤氳在雲霧之間。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裏侯看見,不覺搖頭擺尾,露出許多歡欣的醜態。自古道:“兩物相形,好醜愈見。”那朋友原生得齊整,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一發覺得風流俊雅。

何夫人與小姐見了,有甚麼不中意?當晚就允了。是侯隨即送聘過門,選了吉日,一樣花燈彩轎,娶進門來。

進房之後,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波裏瀉下來。

裏侯知道又來撒了,心上思量道:“前邊那一個,隻因我進門時節嬌縱了他,所以後來不受約束。古語道:‘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他弄慣。’我的夫綱,就要從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斟了一杯送過去。何小姐籠著雙手,隻是不接。裏侯道:“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為甚麼不接?我頭一次送東西與你,就是這等裝模作樣,後來怎麼樣做人家?還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雖然怨恨,見他的話說得正經,隻得伸手接來,放在桌上。

從來的合巹標不過沾一沾手,做個意思,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裏侯隻因要整夫綱,見他起先不接,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製的了,如今就當真要他吃起來。對一個丫鬟道:“差你去勸酒,若還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丫鬟聽見,流水走去,把杯遞與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隻是不吃。裏侯又叫一個丫鬟去驗酒,看幹了不曾。丫鬟看了來回複道:“一滴也不曾動。”裏侯就怒起來,叫勸酒的過來道:“你難道不是怕家主的麼!自古道:‘拿我的碗,服我管。’我有銀子討你來,怕管你不下!要你勸一鍾酒都不肯依,後來怎麼樣差你做事!”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輕一下,要你賠十下!”驗酒的怕連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