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清官不受扒灰謗 義士難伸竊婦冤(1 / 3)

詩雲:

從來廉吏最難為,不似貪官病可醫。

執法法中生弊竇,矢公公裏受奸欺。

怒棋響處民情抑,鐵筆搖時生命危。

莫道獄成無可改,好將山案自推移。

這首詩是勸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虛衷舍己,體貼民情,切不可說我無愧於天,無怍於人,就審錯幾樁詞訟,百姓也怨不得我。這句話,那些有守無才的官府,個個拿來塞責,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來的風俗,偏是貪官起身有人脫靴,清官去後沒人屍祝,隻因貪官的毛病有藥可醫,清官的過失無人敢諫的緣故。

說便是這等說,教那做官的也難。百姓在私下做事,他又沒有千裏眼、順風耳,那裏曉得其中的曲直?自古道“無謊不成狀”。要告張狀詞,少不得無中生有、以虛為實才騙得準。

官府若照狀詞審起來,被告沒有一個不輸的了。隻得要審口供。

那口供比狀詞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審之先,兩邊都接了訟師,請了幹證,就像梨園子弟串戲的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盤子又盤,駁了又駁,直說得一些破綻沒有,方才來聽審,及至官府問的時節,又像秀才在明倫堂上講書的一般,那一個不有條有理,就要把官府騙死也不難。

那官府未審之先,也在後堂與幕賓串過一次戲了出來的。

此時隻看兩家造化,造化高的合著後堂的生旦,自然贏了;造化低的合著後堂的淨醜,自然輸了,這是一定地道理。

難道造化高的裏麵就沒有幾個僥幸的、造化低的裏麵就沒有幾個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說一個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個引子。

崇禎年間,浙江有個知縣,忘其姓名,性極聰察,慣會審無頭公事。一日在街上經過,有對門兩下百姓爭嚷。一家是開糖店的,一家是開米店的,隻因開米店的取出一個巴鬥量米,開糖店的認出是他的巴鬥,開米店的又說他冤民做賊,兩下爭鬧起來。見知縣抬過,結住轎子齊稟。

知縣先問賣糖地道:“你怎麼講?”賣糖地道:“這個巴鬥是小的家裏的,不見一年,他今日取來量米,小的走去認出來,他不肯還小的,所以稟告老爺。”知縣道:“巴鬥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的?”賣糖地道:“巴鬥雖多,各有記認。

這是小的用熟的,難道不認得?”說完,知縣又叫賣料的審問。賣米地道:“這巴鬥是小的自己辦的,放在家中用了幾年,今日取出來量米,他無故走來冒認。巴鬥事小,小的怎肯認個賊來?求老爺詳察。”知縣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甚麼憑據?”賣米地道:“上麵現有字號。”知縣取上來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又問他道:“這字是買來就寫的,還是用過幾時了寫的?”賣米的應道:“買來就寫的。”知縣道:“這樁事叫我也不明白,隻得問巴鬥了。巴鬥,你畢竟是那家的?”一連問了幾聲,看的人笑道:“這個老爺是癡的,巴鬥那裏會說話?”知縣道:“你若再不講,我就要打了!”果然丟下兩根簽,叫皂隸重打。

皂隸當真行起杖來,一街兩巷的人幾乎笑倒。打完了,知縣對手下人道:“取起來,看下麵可有甚麼東西?”皂隸取過巴鬥,朝下一看,回複道:“地下有許多芝麻。”知縣笑道:“有了幹證了。”叫那賣米的過來:“你賣米的人家,怎麼有芝麻藏在裏麵?這分明是糖坊裏的家夥,你為何徒賴他的?”

賣米的還支吾不認,知縣道:“還有個姓水的幹證,我一發叫來審一審。這字若是買來就寫的,過了這幾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後來添上去的,隻怕就見不得水麵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隸一頓洗刷,果然字都不見了。知縣對賣米地道:“論理該打幾板,隻是怕結你兩下的冤仇。以後要財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對賣糖地道:“料他不是偷你的,或者對門對戶借去用用,因你忘記取討,他便久假不歸。又怕你認得,所以寫上幾個字。這不過是貪愛小利,與逾牆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賊。”說完,兩家齊叫青天,磕頭禮拜,送知縣起轎去了。那看的人沒有一個不張牙吐舌道:“這樣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傳頌以為奇事。

看官,要曉得這事雖奇,也還是小聰小察,隻當與百姓講個笑話一般,無關大體。做官的人,既要聰明,又要持重。凡遇鬥毆相爭的小事,還可以隨意判斷;隻有人命、奸情二事,一關生死,一關名節,須要靜氣虛心,詳審複讞,就是審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實,隻有一毫可疑,也還要留些餘地,切不可草草下筆,做個鐵案如山,使人無可出入。

如今的官府隻曉得人命事大,說到審奸情,就像看戲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來燥脾胃。不知奸情審屈,常常弄出人命來,一事而成兩害,起初那裏知道?如今聽在下說一個來,便知其中利害。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華陽縣有個童生,姓蔣名瑜,原是舊家子弟。父母在日,曾聘過陸氏之女,隻因喪親之後,屢遇荒年,家無生計,弄得衣食不周。

陸家頗有悔親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啟齒。蔣瑜長陸氏三年,一來因手頭乏鈔,二來因妻子還小,故此十八歲上,還不曾取妻過門。

他隔壁有個開緞鋪的,叫做趙玉吾,為人天性刻薄,慣要在外人麵前賣弄家私,及至問他借貸,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樁不好,極喜談人閨閫之事。坐下地來,不是說張家扒灰,就是說李家偷漢。所以鄉黨之內,沒有一個不恨他的。

年紀四十多歲,止生一子,名喚旭郎。相貌甚不濟,又不肯長,十五六歲,隻像十二三歲的一般。性子癡癡呆呆,不知天曉日夜。

有個姓何的木客,家資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趙旭郎大兩歲。玉吾因貪他殷實,兩個就做了親家。不多幾時,何氏夫妻雙雙病故。

彼時女兒十八歲了,玉吾要娶過門,怎奈兒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怕他兄妹年相仿佛,況不是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談論別人的,隻愁弄些話靶出來,把與別人談論。就央媒人去說,先接過門,待兒子略大一大,即便完親,何家也就許了。

及至接過門來,見媳婦容貌又標致,性子又聰明,玉吾甚是歡喜。隻怕嫌他兒子癡呆,把媳婦頂在頭上過日,任其所欲,求無不與。那曉得何氏是個貞淑女子,嫁雞逐雞,全沒有憎嫌之意。玉吾家中有兩個扇墜,一 個是漢玉的,一個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餘年,不住的吊在扇上,今日用這一個,明日用那一個。其實兩件合來直不上十兩之數,他在人前騁富,說直五十兩銀子。

一日要買媳婦的歡心,教妻子拿去,任他揀個中意的用。

何氏拿了,看不釋手,要取這個,又丟不得那個;要取那個,又丟不得這個。

玉吾之妻道:“既然兩個都愛,你一總拿去罷了。公公要用,他自會買。”何氏果然兩個都收了去,一般輪流吊在扇上。若有不用的時節,就將兩個結在一處,藏在紙匣之中。

玉吾的扇墜被媳婦取去,終日捏著一把光光的扇子,鄰舍家問道:“你那五十兩頭如今那裏去了?”玉吾道:“一向是房下收在那邊,被媳婦看見,討去用了。”眾人都笑了一笑。內中也有疑他扒灰,送與媳婦做表記的;也有知道他兒子不中媳婦之意,借死寶去代活寶的。口中不好說出,隻得付之一笑。玉吾自悔失言,也隻得罷了。卻說蔣瑜因家貧,不能從師,終日在家苦讀。書房隔壁就是阿氏的臥房,每夜書聲不到四更不祝一日何氏問婆道:“隔壁讀書的是個秀才,是個童生?”婆答應道:“是個老童生,你問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讀書這等用心,將來必定有些好處。”他這句話是無心說的,誰想婆竟認為有意。當晚與玉吾商量道:“媳婦的臥房與蔣家書房隔壁,日間的話無論有心無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到後麵去,教媳婦搬到前麵來,使他朝夕不聞書聲,就不動憐才之念了。”玉吾道:“也說得是。”揀了一日,就把兩個房換轉來。

不想又有湊巧的事,換不上三日,那蔣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讀起書來。

這是甚麼原故?隻因蔣瑜是個至誠君子,一向書房做在後麵的,此時聞得何氏在他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麵來。趙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會他,他那裏曉得?

本意要避嫌,誰想反惹出嫌來。何氏是個聰明的人,明知公婆疑他有邪念,此時聽見書聲,愈加沒趣,隻說蔣瑜有意隨著他,又愧又恨。玉吾夫妻正在驚疑之際,又見媳婦麵帶慚色,一發疑上加疑。玉吾道:“看這樣光景,難道做出來了不成?”其妻道:“雖有形跡,沒有憑據,不好說破他,且再留心察訪。”看官,你道蔣瑜、何氏兩個搬來搬去弄在一處,無心做出有心的事來,可謂極奇極怪了;誰想還有怪事在後,比這樁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說不來。

一日蔣瑜在架上取書來讀,忽然書麵上有一件東西,像個石子一般。取來細看,隻見:形如雞蛋而略匾,潤似密蠟而不黃。手摸似無痕,眼看始知紋路密;遠觀疑有玷,近覘才識土斑生。做手堪誇,雕斫渾如生就巧;玉情可愛,溫柔卻似美人膚。曆時何止數千年,閱人不知幾百輩。

原來是個舊玉的扇墜。蔣瑜大駭道:“我家向無此物,是從那裏來的?我聞得本境五聖極靈,難道是他攝來富我的不成?

既然神道會攝東西,為甚麼不攝些銀子與我?這些玩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賣得銀子出來。不要管他,將來吊在扇上,有人看見要買,就賣與他。

但不知價值幾何,遇到識貨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將線穿好了,吊在扇上,走進走出,再不見有人問起。

這一日合該有事,許多鄰舍坐在樹下乘涼,蔣瑜偶然經過。

鄰舍道:“蔣大官讀書忒煞用心,這樣熱天,便在這邊涼涼了去。”蔣瑜隻得坐下。口裏與人閑談,手中倒拿著扇子,將玉墜掉來掉去,好啟眾人的向端。

就有個鄰舍道:“蔣大官,好個玉墜,是那裏來的?”蔣瑜道:“是個朋友送的,我如今要賣,不知價值幾何?列位替我估一估。”眾人接過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則聲。蔣瑜道:“何如?可有個定價?”眾人道:“玩器我們不識,不好亂估,改日尋個識貨的來替你看。”蔣瑜坐了一會,先回去了。眾人中有幾個道:“這個扇墜明明是趙玉吾的,他說把與媳婦了,為甚麼到他手裏來?莫非小蔣與他媳婦有些勾而搭之,送與他做表記的麼?”有幾個道:“他方才說是人送的。這個窮鬼,那有人把這樣好東西送他?不消說是趙家媳婦嫌太夫醜陋,愛他標致,兩個弄上手,送他的了,還有甚麼疑得?”有一個尖酸地道:“可恨那老亡八平日輕嘴薄舌,慣要說人家隱情,我們偏要把這樁事塞他的口。”又有幾個老成地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是不是?明日隻說蔣家有個玉墜,央我們估價,我們不識貨,教他來估,看他認不認,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們就刻薄他幾句,燥燥脾胃,也不為過。”算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