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清官不受扒灰謗 義士難伸竊婦冤(2 / 3)

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來,眾人招攬他在店中,坐了一會,就把昨日看扇墜估不出價來的話說了一遍,玉吾道:“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幾個後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幾個老成的,朝後生搖搖頭道:“教他拿來就是了,何須去得?”看官,你道他為甚麼不教玉吾去?他隻怕蔣瑜見了對頭,不肯拿出扇墜來,沒有憑據,不好取笑他,故此隻教一兩個去,好騙他的出來。這也是慮得到的去處。

誰知蔣瑜心無愧怍,見說有人要看,就交與他,自己也跟出來。見玉吾高聲問道:“老伯,這樣東西是你用慣的,自然瞞你不得,你道價值多少?”玉吾把墜子捏了,仔細一看,登時失了形,臉上脹得通紅,眼裏急得火出。眾人的眼睛相在他臉上,他的眼睛相在蔣瑜臉上。蔣瑜的眼睛沒處相得,隻得笑起來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裏,不該有這件玩器麼?老實對你說,是人送與我的。”

玉吾聽見這兩句話,一發火上添油,隻說蔣瑜睡了他的媳婦,還當麵譏誚他,竟要咆哮起來。仔細想一想道:“眾人在麵前,我若動了聲色,就不好開交,這樣醜事揚開來,不成體麵。”

隻得收了怒色,換做笑容,朝蔣瑜道:“府上是舊家,玩器盡有,何必定要人送?隻因舍下也有一個,式樣與此相同,心上躊躇,要買去湊成一對,恐足下要索高價,故此察言觀色,才敢啟口。”蔣瑜道:“若是老伯要,但憑見賜就是,怎敢論價?”

眾人看見玉吾的光景,都曉得是了,到背後商量道:“他若拚幾兩銀子,依舊買回去滅了跡,我們把甚私塞他的嘴?”就生個計較,走過來道:“你兩個不好論價,待我們替你們作中。

趙老爹家那一個,與迦楠墜子共是五十兩銀子買的,除去一半,該二十五兩。如今這個待我們拿了,趙老爹去取出那一個來比一比好歹。若是那個好似這個,就要減幾兩;若是這個好似那個,就要增幾兩;若是兩個一樣,就照當初的價錢,再沒得說。”

玉吾道:“那一個是婦人家拿去了,那裏還討得出來?”眾人道:“豈有此理,公公問媳婦要,怕他不肯?你隻進去討,隻除非不在家裏就罷了,若是在家裏,自然一討就拿出來的。”

一麵說,一麵把玉墜取來藏在袖中了。玉吾被眾人逼不過,隻得假應道:“這等且別,待我去討;肯不肯明日回話。”眾人做眼做勢的作別。蔣瑜把扇墜放在眾人身邊,也回去了。

卻說玉吾怒氣衝衝的回到家中,對妻子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說完,摩胸拍桌,氣個不了。妻子道:“物件相同的盡多,或者別是一個也不可知。待我去討討看。”就往媳婦房中,說:“公公要討玉墜做樣,好去另買,快拿出來。”何氏把紙匣揭開一看,莫說玉墜,連迦楠看的都不見了,隻得把各箱各籠倒翻了尋。

還不曾尋得完,玉吾之妻就罵起來道:“那淫婦,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了這樣醜事來!扇墜送與野老去了,還故意東尋西尋,何不尋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說差了,媳婦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來,有甚麼醜事做得?”玉吾之妻道:“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是會飛的,不須從門裏出入,這牆頭上,房梁上,那一處扒不過人來,丟不過東西去?”何氏道:“照這樣說來,分明是我與人有甚麼私情,把扇墜送他去了。這等還我一個憑據地!”

說完,放聲大哭,顛作不了。

玉吾之妻道:“好潑婦,你的贓證現被眾人拿在那邊,還要強嘴!”就把蔣瑜拿與眾人看、眾人拿與玉吾看的說話備細說了一遍。說完,把何氏勒了一頓麵光。

何氏受氣不過,隻要尋死。玉吾恐怕鄰舍知覺,難於收拾,呼得倒叫妻子忍耐,吩咐丫鬟勸住何氏。

次日走出門去,眾人道:“扇附一定討出來了!”玉吾道:“不要說起,房下同媳婦要,他說娘家拿去了,一時討不來,待慢慢去齲”眾人道:“他又沒父母,把與那一個?難道送他令史不成?”有一個道:“他令兄與我相熟,待我去討來。”

說完,起身要走。

玉吾慌忙止住道:“這是我家的東西,為何要列位這等著急?”眾人道:“不是,我們前日看見,明明認得是你家的,為甚麼在他手裏?起先還隻說你的度量寬弘,或者明曉得甚麼原故把與他的,所以拿來試你。不想你原不曉得,畢竟是個正氣的人,如今府上又討不出那一個,他家又現有這一個,隨你甚麼人,也在疑惑起來了。我們是極有涵養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個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評別人的,為何輪到自己身上,就這等厚道起來?”玉吾起先的肚腸,一味要忍耐,恐怕查到實處,要壞體麵,壞了體麵,媳婦就不好相容。所以隻求掩過一時,就可以禁止下次,做個啞婦被奸,朦朧一世也罷了。

誰想人住馬不住,被眾人說到這個地步,難道還好存厚道不成?

隻得拚著媳婦做事了。

就對眾人歎一口氣道:“若論正理,家醜不可外揚。如今既蒙諸公見愛,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婦與那個畜生有些勾當,隻因沒有憑據,不好下手。如今有了真贓,怎麼還禁得住?隻是告起狀來,須要幾個幹證,列位可肯替我出力麼?”

眾人聽見,齊聲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我們有一個不到官的,必非人類。你快去寫起狀子來,切不可中止。”玉吾別了眾人,就尋個訟師,寫一張狀道:告狀人趙玉吾,為奸拐戕拿事:獸惡蔣瑜,欺男幼懦,覬媳姿容,買屋結鄰,穴牆窺誘。凱媳憎夫貌劣,苟合從奸,明去暗來,匪朝伊夕。忽於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牆拋運,計圖挈拐。身覺喊鄰圍救,遭傷幾斃。能裏某等參證。竊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齒,誆財殺命,勢更寒心,叩天正法,扶倫斬奸。上告。

卻說那時節成都有個知府,做官極其清正,有“一錢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囑托。百姓有狀告在他手裏,他再不批屬縣,一概親提。審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輕的打一頓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斃諸杖下。

他生平極重的是綱常倫理之事,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敗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裏,原告沒有一個不贏,被告沒有一個不輸到底。趙玉吾將狀子寫完,竟奔府裏去告,知府閱了狀詞,當堂批個“準”字,帶入後衙。次日檢點隔夜的投文,別的都在,隻少了一張告奸情的狀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門人抽去了。”

及至升堂,將值日書吏夾了又打,打了又夾,保是不招。隻得差人教趙玉吾別補狀來。狀子補到,即便差人去拿。

卻說蔣瑜因扇墜在鄰舍身邊,日日去討,見鄰舍隻將別話支吾,又聽見趙家婆媳之間吵吵鬧鬧,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來拘,才知扇墜果是趙家之物。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婦在梁上窺我,把扇墜丟下來,做個潘安擲果的意思。我因讀書用心,不曾看見,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氣壯,到官府麵前照直說去。官府是吃鹽米的,料想不好難為我。”故此也不訴狀,竟去聽審。

不上幾日,差人帶去投到,掛出牌來,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問道:“既是蔣瑜奸你媳婦,為甚麼兒子不告狀,要你做公的出名?莫非你也與媳婦有私,在房裏撞著奸夫,故此爭鋒告狀麼?”玉吾磕頭道:“青天在上,小的是敦倫重禮之人,怎敢做禽獸聚鹿之事?隻因兒子年幼,媳婦雖娶過門,還不曾並親,雖有夫婦之名,尚無唱隨之實。況且年輕口訥,不會講話,所以小的自己出名。”知府道:“這等他奸你媳婦有何憑據,甚麼人指見,從直講來。”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駕言,隻將媳婦臥房與蔣瑜書房隔壁,因蔣瑜挑逗媳婦,媳婦移房避他,他又跟隨引誘,不想終久被他奸淫上手,後來天理不容,露出贓據,被鄰舍拿住的話,從直說去。知府點頭道:“你這些話,到也像是真情。”又叫幹證去審。隻見眾人的話,與玉吾句句相同,沒有一毫滲漏,又有玉墜做了奸贓,還有甚麼疑得?就叫蔣瑜上去道:“你為何引誘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騙了許多財物,要拐他逃走,是何道理?”蔣瑜道:“老爺在上,童生自幼喪父,家貧刻苦,礪誌功名,終日刺股懸梁,尚博不得一領藍衫掛體,那有功夫去鑽穴逾牆?隻因數日之前,不知甚麼原故在書架上檢得玉墜一枚,將來吊在扇上,眾人看見,說是趙家之物,所以不察虛實,就告起狀來。這玉墜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隻是與他媳婦並沒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若與他無奸,這玉墜是飛到你家來的不成?不動刑具,你那裏肯招!”叫皂隸:“夾起來!”皂隸就把夾棍一丟,將蔣瑜鞋襪解去,一雙雪白的嫩腿,放在兩塊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蔣瑜喊得一聲,暈死去了。

皂隸把他頭發解開,過了一會,方才蘇醒。知府問道:“你招不招?”蔣瑜搖頭道:“並無奸情,叫小的把甚麼招得?”知府又叫皂隸重敲。敲了一百,蔣瑜熬不過疼,隻得喊道:“小的願招!”知府就叫鬆了。

皂隸把夾棍一鬆,蔣瑜又死去一刻,才醒來道:“他媳婦有心到小的是真,這玉墜是他丟過來引誘小的,小的以禮法自守,並不曾敢去奸淫他。老爺不信,隻審那婦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來!”看官,但是官府審奸情,先要看婦人的容貌。若還容貌醜陋,他還半信半疑,若是遇著標致的,就道他有誨淫之具,不審而自明了。彼時何氏跪在儀門外,被官府叫將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時辰,一來腳小,二來膽層。及至走到堂上,雙膝跪下,那象沒有骨頭的一般,竟要隨風吹倒,這一種軟弱之態,先畫出一幅美人圖了。

知府又叫抬起頭來,隻見他俊臉一抬,嬌羞百出,遠山如畫,秋波欲流,一張似雪的麵孔,映出一點似血的朱唇,紅者愈紅,白者愈白。

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來道:“看你這個模樣,就是個淫物了。你今日來聽審,尚且臉上搽了粉,嘴上點了胭脂,在本府麵前扭扭捏捏,則平日之邪行可知,奸情一定是真了。”看官,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隻因知府是個老實人,平日又有些懼內,不曾見過美色,隻說天下的婦人畢竟要搽了粉才白,點了胭脂才紅,扭捏起來才有風致,不曉得何氏這種姿容態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來,亦且洗滌不去,他那裏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