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清官不受扒灰謗 義士難伸竊婦冤(3 / 3)

說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蔣瑜奸你的話從直說來,省得我動刑具。”何氏哭起來道:“小婦人與他並沒有奸情,教我從那裏說起?”知府叫拶起來,皂隸就幺喝一聲,將他纖手扯出。可憐四個筍尖樣的指頭,套在筆管裏麵,抽將攏來,教他如何熬得?少不得嬌啼婉轉,有許多可憐的態度做出來。知府道:“他方才說玉墜是你丟去引誘他的,他在歸罪於你,你怎麼還替他隱瞞?”何氏對著蔣瑜道:“皇天在上,我何曾丟玉墜與你?起先我在後麵做房,你在後麵讀書引誘我;我搬到前麵避你,你又跟到前麵來。隻為你跟來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到冤屈我起來!”說完,放聲大哭。

知府肚裏思量道:“看他兩邊的話漸漸有些合攏來了。這樣一個標致後生,與這樣一個嬌豔女子,隔著一層單壁,幹柴烈火,豈不做出事來?如今隻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蔣瑜,還要費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顯然了。”就吩咐道:“且把蔣瑜收監,明日帶趙玉吾的兒子來,再作一審,就好定案。”隻見蔣瑜送入監中,十分狼狽。禁子要錢,腳骨要醫,又要送飯調理,囊中沒半文,教他把甚麼使費?隻得央人去問嶽丈借貸。陸家一向原有悔親之心,如今又見他弄出事來,一發是眼中之釘、鼻頭之醋了,那裏還有銀子借他?就回複道:“要借貸是沒有,他若肯退親,我情願將財禮送還。”蔣瑜此時性命要緊,那裏顧得體麵?隻得寫了退婚文書,央人送去,方才換得些銀子救命。

且說知府因接上司,一連忙了數日,不曾審得這起奸情。及至公務已完,才叫原差帶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趙旭郎上來。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細一看,是怎生一個模樣?有《西江月》為證:麵似退光黑漆,發如鬈累金絲。鼻中有涕眼多脂,滿臉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備,誰知更有微疵。瞳人內有好花枝,睜著把官斜視。

知府看了這副嘴臉,心上已自了然。再問他幾句話,一字也答應不來,又知道是個憨物。就道:“不消說了,叫蔣瑜上來。”蔣瑜走到,膝頭上曾著地,知府道:“你如今招不招?”蔣瑜仍舊照前說去,隻不改口。知府道:“再夾起來!”看官,你道夾棍是件甚麼東西,可以受兩次的?熬得頭一次不招,也就是個鐵漢了;臨到第二番,莫說笞杖徒流的活罪寧可認了,不來換這個苦吃,就是吹頭刖足、淩遲碎剮的極刑,也隻得權且認了,挨過一時,這叫做“在生一日,勝死千年”。

為民上的要曉得,犯人口裏的話,無心中試出來的是真情,夾棍上逼出來的總非實據。從古來這兩城無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積一次陰功,多用他一番,損一番陰德,不是甚麼家常日用的家夥離他不得的。

蔣瑜的腳骨前次夾匾了,此時還不曾複原,怎麼再吃得這個苦起?就喊道:“老爺不消夾,小的招就是了!何氏與小的通奸是實,這玉墜是他送的表記。小的家貧留不住,拿出去賣,被人認出來的。所招是實。”知府就丟下簽來,打了二十。

叫趙玉吾上去問道:“奸情審得是真了,那何氏你還要他做媳婦麼?”趙玉吾道:“小的是有體麵的人,怎好留失節之婦?情願教兒子離婚。”知府一麵教畫供,一麵提起筆來判道:審得蔣瑜、趙玉吾比鄰而居。趙玉吾之媳何氏,長夫數年,雖賦桃夭,未經合巹。蔣瑜書室,與何氏臥榻止隔一牆,怨曠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墜為贈,蔣瑜貧而售之,為眾所獲,交相播傳。趙玉吾恥蒙牆茨之聲,遂有是控。據瑜口供,事事皆實。盜淫處女,擬辟何辭?因屬和奸,姑從輕擬。何氏受玷之身,難與良人相區匹,應遣大歸。趙玉吾家範不嚴,薄杖示儆。

眾人畫供之後,各各討保還家。

卻說玉吾雖然贏了官司,心上到底氣憤不過,聽說蔣瑜之妻陸氏已經退婚,另行擇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婦,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來氣死他,二來好在鄰舍麵前說嘴。”

雖然聽見陸家女兒容貌不濟,隻因被那標致媳婦弄怕了,情願娶個醜婦做良家之寶,就連夜央人說親。陸家貪他豪富,欣然許了。

玉吾要氣蔣瑜,分外張其聲勢,一邊大吹大擺,取親進門;一連做戲排筵,酬謝鄰裏。欣欣烘烘,好不鬧熱。

蔣瑜自從夾打回來,怨深刻骨;又聽見妻子嫁了仇人,一發咬攻切齒。隔壁打鼓,他在那邊捶胸;隔壁吹簫,他在那邊歎氣,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不瞑目,隻得貪生忍恥,過了一月有餘。

卻說知府審了這樁怪事之後,不想衙裏也弄出一樁怪事來。

隻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婦一向寡居,甚有節操。知府有時與夫人同寢,有時在書房獨宿。忽然一日,知府出門拜客,夫人到他書房閑玩,隻見他床頭邊帳子外有一件東西,塞在壁縫之中。取下來看,卻是一隻繡鞋。夫人仔細識認,竟像媳婦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婦房裏,將床底下的鞋子數一數,恰好有一隻單頭的,把袖中那一隻取出來一比,果然是一雙。

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時那裏忍得妝少不得“千淫婦、萬娼婦”將媳婦罵起來。媳婦於心無愧。怎肯受這樣鬱氣?就你一句,我一句,鬥個不了。

正鬥在鬧熱頭上,知府拜客回來,聽見婆媳相爭,走來勸解,夫人把他一頓“老扒灰、老無恥”罵得口也不開。走到書房,問手下人道:“為甚麼原故?”手下人將床頭邊尋出東西,拿去合著油瓶蓋的說話細細說上。

知府氣得目定口呆,不知那裏說起,正要走去與夫人分辯,忽然丫鬟來報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腳冰冷,去埋怨夫人,說他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說,一把揪住,將麵上胡須捋去一半。

自古道:“蠻妻拗子,無法可治。”知府怕壞官箴,隻得忍氣吞聲,把媳婦殯殮了。一來肚中氣悶不過,無心做官,二來麵上少了胡須,出堂不便,隻得入上司告假一月,在書房靜養。

終日思量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來道:“是了,是了!”就喚丫鬟一麵請夫人來,一麵叫家人伺侯。及至夫人請到,知府問前日的鞋子在那裏尋出來的?夫人指了壁洞道:“在這個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尋也尋得巧。”知府對家人道:“你替我依這壁洞拆將進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將磚頭撬去一塊,回複道:“裏麵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處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幾塊磚,隻見有許多老鼠跳將出來。知府道:“是了,看裏麵有甚麼東西?”隻見家人伸手進去,一連扯出許多物件來,布帛菽粟,無所不有。裏麵還有一張繡紙,展開一看,原來是前日查檢不到、疑衙門人抽去了那張奸情狀子。

知府長歎一聲道:“這樣冤屈的事,教人那裏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這等看來,前日那隻鞋子也是老鼠銜來的。

隻因前半隻尖,後半隻禿,他要扯進洞去,扯到半中間,高底礙住扯不進,所以留在洞中了。可惜屈死了媳婦一條性命!”

說完,捶胸頓足,悔個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樁奸情事來,躊躇道:“官府衙裏有老鼠,百姓家裏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個玉墜不與媳婦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銜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到天明,就教人發梆,一連發了三梆,天也明了。走出堂去,叫前日的原差將趙玉吾、蔣瑜一幹人犯帶來複審。蔣瑜知道,又不知那頭禍發,冷灰裏爆出炒豆來,隻得走來伺候。

知府叫蔣瑜、趙玉吾上去,都一樣問道:“你們家裏都養貓麼?”兩個都應道:“不養。”知府又問道:“你們家裏的老鼠多麼?”兩人都應道:“極多。”知府就吩咐一個差人,押了蔣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進去,裏麵有甚麼東西,都取來見我。”差人即將蔣瑜押去。不多時,取了一糞箕的零碎物件來。知府教他兩人細認,不是蔣家的,就是趙家的。內中有一迦楠香的扇墜,咬去一小半,還剩一大半。

趙玉吾道:“這個香墜就是與那個玉墜一齊交與媳婦的。”

知府道:“是了,想是兩個結在一處,老鼠拖到洞口,咬斷了線掉下來的。”對蔣瑜道:“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許多刑罰,又累何低冒了不潔之名,慚愧慚愧。”就差人去喚何氏來,當堂吩咐趙玉吾道:“你並不曾失節,原原領回去做媳婦。”趙玉吾磕頭道:“小的兒子已另娶了親事,不能兩全,情願聽他別嫁。”知府道:“你娶甚麼人家女兒,這等成親得快?”蔣瑜哭訴道:“老爺不問及此,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隻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婦,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問甚麼原故,蔣瑜把陸家愛富嫌貧,趙玉吾恃強壓娶的話一一訴上。

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婦,你的兒子倒奸了他的發妻,這等可惡!”就丟下簽來,趙趙玉吾重打四十,還要問他重罪。

玉吾道:“陸氏雖娶過門,還不曾與兒子並親,送出來還他就是。”知府就差人立取陸氏到官,要思量斷還蔣瑜。不想陸氏拘到,知府教他抬頭一看,隻見發黃臉黑,腳大身矬,與趙玉吾的兒子卻好是天生一對,地產一雙。

知府就對蔣瑜指著陸氏道:“你看他這個模樣,豈是你的好逑?”又指著何氏道:“你看他這種姿容,豈是趙旭郎的伉儷?這等看來,分明是造物憐你們錯配姻緣,特地著老鼠做個氤氳使者,替你們改正過來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你。”

喚庫吏取一百兩銀子,賜與何氏備妝奩。一麵取花紅,喚吹手,就教兩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後來蔣瑜、何氏夫妻恩愛異常。不多時宗師科考,知府就將蔣瑜薦為案首,以儒士應試,鄉會聯捷。後來由知縣也升到四品黃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誥,俱享年七十而終。

卻說知府自從審屈了這樁詞訟,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罰俸。後來審事,再不敢輕用夾棍。

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隻怕他太執;後一味虛衷,凡事以前車為戒,百姓家家屍祝,以為召父再生。後來再做到侍郎才祝隻因他生性極直,不會藏匿隱情,常對人說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這等利害,媳婦的鞋子都會拖到公公房裏來。”後來就傳為口號,至今叫四川人為川老鼠。又說傳道四川人娶媳婦,公公先要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為可笑。四川也是道德之鄉,何嚐有些惡俗?我這回小說,一來勸做官的,非人命強盜,不可輕動夾足之刑,常把這樁奸情做個殷鑒;二來教人不可像趙玉吾輕嘴薄舌,談人閨閫之事,後來終有報應;三來又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一舉而三善備焉,莫道野吏無益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