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遭風遇盜致奇贏 讓本還財成巨富(2 / 3)

世良謝了楊百萬回來,算計道:“他的意思極好,隻是吩咐的話決不可依。他教我把膽放潑些,我前番隻因潑壞了事,如今怎麼還好潑得?況且財主口裏的話極是有準的,他言才那先凶後吉的言語,不是甚麼好采頭 ,切記要謹慎。飄洋的險事斷然不可再試了,就是做別的生意,也要留個退步。我如今把二百兩封好了,掘個地窖,藏在家中,隻拿三百兩去做生意。

若是路上好走,沒有驚嚇,到第二次一齊帶去作本。萬一時運不通,又遇著意外之事,還留得一小半,回來又好別尋生理。”

算計定了,就將二百兩藏入地窖,三百兩束縛隨身,竟往湖廣販米。路上搭著一個老漢同行,年紀有六十多歲,說家主是襄陽府的經曆,因解糧進京,回來遇著響馬,把回批劫去。到省稟軍門,軍門不信,將家主禁 在獄中。如今要進京去幹文書來知會,隻是衙門使用與往來盤費,須得三百餘金。家主是個窮官,不能料理,將來決有性命之憂。說了一遍,竟淚下起來。

世良見他是個義仆,十分憐憫,隻是愛莫能助,與他同行同宿,過了幾晚。一日宿在飯店,天明起來束將 ,不見了一個盛銀子的順袋。世良大驚,說店中有賊。主人家查點客人,單少了那個同行的老漢。

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趕了許多路,並無蹤影,隻得捶胸頓足,哭了一場,依舊回家。心上思量道:“虧我留下退步,若依了財主的話,如今屁也沒得放了。”隻得把地窖中的銀子掘將起來仍往湖廣販米。

到了地頭,尋個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貨。一日見行中有個客人,麵貌身材與世良相似,聽他說話,也是廣東的聲音,世良問道:“兄數月之前,可曾問楊百萬借銀子麼?”

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麵善。那日小弟也在那邊,聽見他說兄的話過於莽戇,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各人道:“他的話雖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過之後,弄出一樁人命官司,千金薄產費去三分之二。如今隻得將餘剩田地賣了二百金,出來做客。若趁錢便好,萬一折本,就要合著他的話了。”世良道:“他的話斷凶便有準,斷吉一些也不驗。”就將楊百萬許他做財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話細說一番。

那客人道:“我聞得他相中一人,說將來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這等失敬了。”就問世良的姓名,世良對他說過,少不得也回問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縣西鄉居祝”世良道:“這也奇了,麵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緣分。兄若不棄,我兩個結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楊百萬的相法,老兄乃異日之陶朱,小弟實將來之餓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

兩人辦下三牲,寫出年紀生日,世芳為兄,世良為弟,就在神前結了金石之盟。兩個搬做一房,日間促膝而談,夜間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綢繆。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請兌銀子買貨。”世良盡為弟之道,讓世芳先買。世芳進去取銀子,忽然大叫起來道:“不好了,銀子被人偷去了!”走出來埋怨主人道:“我房裏並無別人往來,畢竟是你家小廝送茶送飯,看在眼裏,套開鎖來取去了。我這二百兩不是銀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來,我就死在你家,決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廝俱是親丁,決無做賊之理。這主銀子畢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裏麵去查,查不出來,然後鳴神發咒,我主人家是沒得賠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隻有這個舍弟,他難道做這樣歹事不成?”主人道:“你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結拜的,不過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裏麵,無所不至的事都做出來,就是你信得他過,我也信他不過。”世良道:“這等說,明明是我偷來了,何不將我的行李取出來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氣忿忿走進房去,把行李盡搬出來,教世芳搜。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開了順袋,取出一封銀子道:“這是我自己的二百兩,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麼他是二百兩,你恰好也是二百兩,難道一些零頭都沒有?這也有些可疑。”就問世芳道:“你的銀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數,可還記得?”世芳道:“我的銀子是血產賣來的,與性命一般,怎麼記不得?”就把封數件數說了一遍。主人家又問世良道:“你的封數件數也要說來,看對不對。”

世良的銀子原是借來就分開的,藏在地下已經兩月,後麵取出來見原封不動,就不曾解開,如今那裏記得?就答應道:“我的銀子藏多時了,封數便記得,件數卻記不得。”主人家道:“看兄這個光景,也不像有銀子藏多時的,這句話一發可疑。如今隻看與他的件數對不對就知道了。”竟把銀子拆開一看,恰好與世芳說的封數件數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還有甚麼辨得?”就把銀子遞與世芳,世芳又細細看了一遍道:“數目也相同,銀水也相似,隻是紙包與字跡全然不是,也還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這樣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難道不會換幾張紙包包,寫幾個字混混?如今銀子查出來了,隨你認不認,隻是不要胡賴我家小廝。”說完,竟進去了。世良氣得目定口呆,有話也說不出。

世芳道:“賢弟,這樁事教劣兄也難處。欲待不認,我的銀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難存,欲待認了,又恐有屈賢弟。如今隻得用個兩全之法。大家認些晦氣,各分一半去做本錢,胡盧提結了這個局罷。”世良道:“豈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銀子,老兄分毫認不得;若是老兄的銀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義,隻有這項銀子是仗不得義的。老兄若仗義讓與小弟,就是獨為君子;小弟若仗義讓與老兄,就是甘為小人了。”世芳道:“這等怎麼處?”世良道:“如今隻好明之於神。若是老兄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你的,小弟情願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我的,老兄也就說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寧可別處請罪了。”世芳道:“賢弟不消這等固執,管仲是千古的賢人,他當初與鮑叔交財也有糊塗的時節。鮑叔知道他家貧,也朦朧不加責備。如今神聖麵前不是兒戲得的,還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兩個人爭論不止,那些眾客人與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銀子,怎麼有得分與他?”又對世良道:“我這行裏是財帛聚會的所在,不便容你這等匪人,快把飯錢算算稱還了走。”世良是個有血性的人,那裏受得這樣話起?就去請了城隍、關聖兩分紙馬,對天跪拜道:“這項銀兩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隻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別人一句。拜完,將飯帳一算,立刻稱還,背了包裹就走。

世芳苦留不住,隻得瞞了眾人,分那一百兩,趕到路上去送他,他隻是死推不受。

別了世芳,竟回南海,依舊去見楊百萬,哭訴自己命窮,不堪扶植,辜負兩番周濟之恩,慚愧無地。說話之間,露出許多不安之態。

楊百萬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還要把銀子借他,被他再三辭脫。從此以後,糾集幾個蒙童學生處館過日。

那些地方鄰裏因楊百萬許他做財主,就把“財主”二字做了他的別號,遇見了也不稱名,也不道姓,隻叫“老財主”,一來笑他不替楊百萬爭氣,二來見得楊百萬的眼睛也會相錯了人。

卻說秦世芳自別世良之後,要將銀子買米,不想因世良遲了一日,米被別人買去了,止剩下幾百擔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買,又有幾日等貨,不如買下來,自己礱做米,一般好裝去賣,省得耽擱工夫。”世芳道:“也說得是。”就盡二百兩銀子買了。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礱,竟將稻子搬運下船,要思量裝到地頭,舂做米賣。

不想那一年淮揚兩府饑饉異常,家家戶戶做種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種之際,一粒也無,稻子竟賣到五兩一擔。世芳貨到,千人萬人爭買,就是珍珠也沒有這等值錢。不上半月工夫,賣了一本十利,二百兩銀子變做二千,不知那裏說起。

又在揚州買了一宗茶,裝到京師去賣。京師一向隻吃鬆蘿,不吃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發熱口幹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葉竟當了藥賣。不上數月,又是一本十利。

世芳做到這個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楊百萬的說話,竟是狗屁,恨不得飛到家中,問他的嘴。

就在京師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貨,帶到楊州發賣。雖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個四五分錢。此時連本算來,將有三萬之數,又往蘇州做綢緞,帶回廣東。

不一日到了自家門前,貨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進去。妻子見他回來,大驚小怪的問道:“你這一向在那裏,做些甚麼勾當?”世芳道:“我出門去做生意,你難道不曉得,要問起來?”妻子道:“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個大財主了。”妻子一發大驚道:“這等你本錢都沒有,把甚麼趁來的?”世芳道:“你的話好不明白,我把田地賣了二百兩銀子,帶去做生意的,怎麼說本錢都沒有?”妻子道:“你那二百兩銀子現在家中,何曾帶去?”世芳不解其故,隻管定著眼睛相妻子。

妻子道:“你那日出門之後,我晚間上床去睡,在枕頭邊摸著一封銀子,就是那宗田價。隻說你本錢掉在家中,畢竟要回來取,誰知望了一向,再不見到。我隻怕你沒有盤費,流落在異鄉,你怎麼到會做起財主來?”世芳呆了半日,方才歎一口氣道:“銀子便趁了這些,負心人也做得勾了。”妻子問甚麼原故,世芳就將下處尋不見銀,疑世良偷去的話說了一遍。

妻子道:“這等你的本錢是那個人的銀子了。銀子雖是他的,時運卻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這二百兩送去還他就是。”

世芳道:“豈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這注本錢,莫說做生意,就是盤纏也沒得回來。那時節把 他的銀子錯來也罷了,還教他認一個賊去。仔細想來,我成得個甚麼人?如今隻有一說,將本利一齊送去還他,隨他多少分些與我,一來賠他當日之罪,二來也見我不是有意負心,這才是個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這注銀子,怎麼白白拿去送人?

你就送與他,他隻說自己本錢上生出來的,也決不感激你,為甚麼做這樣呆事?”世芳見妻子不明道理,隨口答應了幾句,當晚把貨物留在舟中,不發上岸,隻說裝到別處去賣。次日殺了豬羊,還個願心,請鄰舍吃鍾喜酒。第三日坐了貨船,竟往南海去訪世良的蹤跡。

問到他家,隻見一間稀破的茅屋,幾堵傾塌的土牆,兩扇柴門,上麵貼一副對聯道:數奇甘忍辱,形穢且藏羞。

世芳見了,知道為他而發,甚是不安。推開門來,隻見許多蒙童坐在那邊寫字,世良朝外坐了打瞌睡,衣衫甚是襤褸。世芳走到麵前,叫一聲:“賢弟醒來!”世良嚇出一身冷汗,還像世芳趕來羞辱他的一般,連忙走下來作揖,口裏千慚愧、萬慚愧。

世芳作了一個揖,竟跪下來磕頭,口裏隻說“劣兄該死”。

世良不知那頭事發,也跪下來對拜。拜完了,分賓主坐下。

世良問道:“老兄一向生意好麼?”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錢,不上一年,做了上百個對合,這都是賢弟的福分。劣史今日一來負荊請罪,二來連本連利送來交還原主,請賢弟驗收。”

世良大驚道:“這是甚麼說話?”世芳把到家見妻子,說本錢不曾帶去的話,述了一遍。世良笑一笑道:“這等說來,小弟的賊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長久,盡可隱瞞,老兄肯說出來,足見盛德。小弟是一個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隻是洗去了一個賊名,也是樁僥幸之事,心領盛情了。”世芳道:“說那裏話,劣兄若不是賢弟的本錢,莫說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豈有負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萬之數,都買了綢緞,現有舟中,賢弟請去發了上來。劣兄雖然去一年工夫,也不過是僥天之幸,不曾受甚麼辛苦。賢弟若念結義之情,多少見惠數百金,為心力之費則可;若還推辭不受,是自己獨為君子,教劣兄做貪財負義的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