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竟扯世良去收貨。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矯情,世上那有自己求來的富貴,舍與別人之理!古人常說:‘不義取財,如以身為溝壑。’小弟若受了這些東西,隻當把身子做了毛坑,凡世間不潔之物,都可以丟來了。這是斷然不要的。”世芳變起臉來道:“賢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綢緞發上來,堆在空野之中,買幾擔幹柴,放一把火,燒去就是。”世良見他言詞太執,隻得陪個笑臉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館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領些就是。”一邊說,一邊扯學生到旁邊,唧唧噥噥的商議,無非是要預支束修,好做東道主人之意。
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過來道:“賢弟不消費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還個小願,現帶些祭餘在船上,取來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曉得束修預支不來,落得老實些,做個主人擾客。當晚敘舊談心,歡暢不了。
說話之間,偶然談起楊百萬來。世芳道:“他空負半生風鑒之名,一些眼力也沒有,隻劣兄一人就可見了。他說我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產,同歸於荊我坐家的命雖然不好,做生意的時運卻甚亨通。如今這些貨物雖不是自己的東西,料賢弟是仗義之人,多少決分些與我,我拿去營運起來,怕不掙個小小人家?可見他口裏的話都是精胡說的。我明日要去問他的口,賢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甚麼言語支吾?”世良道:“我去到要去,隻是借他一千銀子,本利全無,不好見麵。”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萬,還愁甚麼一千?明日就當我麵前,把本利算一算,發些綢緞還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極說得是。”兩個睡了一晚,次日是楊百萬放銀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問他,他決要賴口,說去年並無此話,你難道好替我證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寫一張借票,隻說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若不肯,然後翻出陳話來,取笑他一場,使他無言對我,然後暢快。”算計定了,就寫票同世良走去,依舊照前番的規矩,先把票子遞了,伺候唱名。
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裝作失誌落魄的模樣,走上去等他相。楊百萬從頭至腳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臉上仔仔細細了半個時辰,就對家人道:“兌與他不妨,還得起的。”世芳道:“老員外相仔細些,萬一銀子放落空不要懊悔。”楊百萬道:“若是去年借與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會落空的。”世芳道:“原來老員外也認得是去年借過的。既然如此,同時一個人,為甚麼去年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難道我的臉上多生出一雙耳朵,另長出一個鼻子來了不成?”楊百萬道:“論你相貌,是個徹底的窮人,隻是臉上氣色比去年大不相同。
去年是一團的滯氣,不但生意不趁錢,還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銀子借你,隻好貼你打官司。你如今臉上,不但滯氣沒有了,又生出許陰騭紋來,畢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這等氣色,將來正要發財。你如今莫說一千,二千也隻管借去。隻是有一句話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須要幫著個大財主,與他合做生意,沾些時運過來,還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單槍獨馬去做,雖不折本,也隻好趁些蠅頭小利而已。”世芳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悚然,不覺跪下來道:“老員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點化眾生的,敢不下拜。”楊百萬扶起來道:“怎見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來借銀子,是來問口的。
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員外說著,不但不敢問口,竟要寫伏便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後來賣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帶去,錯把世良的銀子認做本錢,拿去做生意屢次得采,回來知道原故,將本利送還世良的話,備細說過一遍。
世良也走過去說:“去湖廣相遇的,就是這位仁兄。他如今連本利送還我,我決無受他之理。煩老員外勸他將貨物裝回,省得陷人於不義。”楊百萬聽了,仰天大笑一頓,對眾人道:“我楊老兒的眼睛可會錯麼?”指著世良道:“我去年原說他,隨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祝如今折本折出上萬銀子來,可是折出來的財主麼?我又說他不要費一毫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如今別人替他走過千山萬水,趁了銀子送上門來,可是個安逸財主麼?”階下立著數百人,齊聲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說秦兄該下跪,連我們都要拜服了。”楊百萬又仰天笑了一頓,對世良道:“這主錢財,你要辭也辭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講,他若不發這片好心,做這樁好事,莫說三萬,就是三十萬也依舊會去的。我如今替你酌處,一個出了本錢,一個費了心力,對半均分,再沒得說。”世芳道:“既蒙老員外吩咐,不敢不遵。隻是這項本錢,原是他借老員外的,利錢自然該在公帳裏除,難道教他獨認不成?”楊百萬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錢一算,連本結個總帳,共該一千三百兩,世芳要一總除還,世良不肯道:“你隻受得二百兩,其餘的你不曾見麵,難道強盜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認不成?”楊百萬道:“一發說得是。”就依世良,隻算二百兩的本利。世芳教人發了幾箱綢緞,替他交明白了。楊百萬又替他把船上貨物對半分開,世良的發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晚楊百萬大排筵席,做戲相待,一來旌獎他二人尚義,二來誇示自家的相法不差。世芳第二日別了世良,將一半貨物裝載回去。走到自家門前,隻見兩扇大門忽然粉碎,竟像刀斫斧砍的一般。走進去問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連天,問他甚麼緣故?妻子道:“自從你去之後,夜間有上百強盜打進門來,說你有幾萬銀子到家,將我捆了,教拿銀子買命。我說銀子貨物都是丈夫帶出去了,他隻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渾身紫脹,命在須臾。”世芳聽了,歎口氣道:“楊百萬活神仙也!他說我若不起這點好心,銀子終久要去,如今一發驗了。若不是我裝去還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強盜劫去。這等看起來,我落得做了一個好人,還拾到一半貨物。”妻子道:“如今有了這些東西,鄉間斷然住不得了,趁早進城去。”世芳道:“楊百萬原教我幫著個財主,沾他些時運。我如今看來,以前的時運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進城去,依傍著他,莫說再趁大錢,就是保得住這些身家,也勾得緊了。”就把家夥什物連妻子一齊搬下貨船,依舊載到城中,與世良合買一所廳房同祝結契的朋友做了合產的兄弟,況且麵貌又不差,不認得的竟說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與世芳商議道:“這些綢緞在本處變賣沒有甚麼利錢,你何不同了飄洋的客人到番裏去走走,趁著好時運,或者飄得著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與世良照管,將兩家分開的貨物依舊合將攏來,世芳載去飄洋不提。
卻說南海到了一個新知縣,是個貢士出身,由府幕升來的。
到任不多時,就差人訪問:“這邊有個百姓,叫做秦世良,請來相會。”差人問到世良家裏,世良道:“我與他並無相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決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進去見見。”就把世良扯到縣中,傳梆進去。
知縣請進私衙,教世良在書房坐了一會。隻見簾裏有人張了一張,走將進去,知縣才出來相見。世良要跪,知縣不肯,竟與他分庭抗禮,對麵送坐。
把世良的家世問了一遍,就道:“本縣聞得台兄是個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請來相會。以後不要拘官民之禮,地方的利弊常來賜教,就是人有甚麼分上相央,隻要順理,本縣也肯用情,不必過於廉介。”世良謝了出去,思量道:“我與他無一麵之交,又沒有人舉薦,這是那裏說起,難道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成?”隔了幾時,又請進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見知縣禮貌他,那個不趨奉,有事就來相央。替他進個徽號,叫做“白衣鄉紳”。壞法的錢他也不趁,順禮的事他也不辭,不上一年,受了知縣五六千金之惠。
一日進去吃酒,談到綢繆之處,世良問道:“治民與老爺前世無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爺為甚麼緣故一到
就問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厭,求老爺說個明白,好待治民放心。”知縣道:“這個緣故論禮是不該說破的,我見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決不替我張揚,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廣襄陽府的經曆,隻因解糧進京,轉來失了回批,軍門把我監禁在獄。我著個老仆進京幹部文來知會,老仆因我是個窮官,沒有銀子料理,與兄路上同行,見兄有三百兩銀子帶在身邊,他隻因救主心堅,就做了樁不良之事,把兄的銀子拐進京去,替我幹了部文下來,我才能夠複還原職。我初意原要設處這項銀子,差人送來奉還的,不想機緣湊巧,我就升了這邊的知縣,所以一到就請兄相會。又怕別人來冒認,所以留在書房,教老仆在簾裏識認,認得是了,我才出來相會。後來用些小情,不過是補還前債的意思,沒有甚麼他心。”說完了,就叫老仆出來,磕頭謝罪。
世良扶起道:“這等你是個義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別了知縣出去,絕口不提,自此以後往來愈加稠密。
卻說世芳開船之後,遇了順風,不上一月,飄到朝鮮。一般也像中國,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尋人發賣。一日聞得公主府中要買綢緞,行家領世芳送貨上門,請駙馬出來驗貨。
那駙馬耳大須長,絕好一個人品,會說中國的話,問世芳道:“你是那裏人?叫甚麼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駙馬道:“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麼?”
世芳道:“正是。不知千歲那裏和他熟?”駙馬道:“我也是中國人,當初因飄洋壞了船隻,貨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該死,抱住一塊船板浮入島內。因手頭沒有本錢,得招集幾個弟兄,劫些貨物作本。後麵來到這邊,本處國王見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駙馬。我一向要把劫來的資本,加利寄還中國之人,隻是不曉得原主的名字。內中有一宗綢緞,上麵有秦世良的圖書字號,所以留心訪問,今日恰好遇著你,也是他的造化。
我如今一倍還他十倍,煩你帶去與他。你的貨不消別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說完,教人收進去,吩咐明日來領價。
世芳過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發出兩宗銀子,一宗是昨日的貨價,一宗是寄還世良的資本。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貨。不數日買完,發下本船,一路順風順水,直到廣州。
世良見世芳回來,不勝之喜,隻曉得這次飄洋得利,還不曉得討了陳帳回來。世芳對他細說,方才驚喜不了。常常對著鏡子自己笑道:“不信我這等一個相貌,就有這許多奇福。奇福又都從禍裏得來,所以更不可解。銀子被人冒認了去,加上百倍送還,這也勾得緊了。誰想遇著的拐子,又是個孝順拐子,撞著的強盜,又是個忠厚強盜,個個都肯還起冷帳來,那裏有這樣便宜失主!”世良隻因色心淡薄,到此時還不曾娶妻。楊百萬十分愛他,有個女兒新寡,就與他結了親。妝奩甚厚,一發錦上添花。與世芳到老同居,不分爾我。後來直富了三代才祝看官,你說這樁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來,相貌生得好的,隻要不做歹事,後來畢竟發積,糞土也會變做黃金;照秦世芳看起來,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隻要肯做好事,一般也會發積,餓莩可以做得財主。
我這一回小說,就是一本相書,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鏡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說了,萬一尊容欠好,須要千方百計弄出些陰騭紋來,富貴自然不求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