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妒婦有方可治,懦夫無藥堪醫。閨中強悍不由妻,盡是男兒縱起。菩薩何曾怒目,金剛自去低眉。蛇頭鱉頸失前威,那怕龍身豹尾。
右調《西江月》
這首詞專為懼內之人而作。世間懼內的男子,動不動怨天恨地,說氤氳使者配合不均,強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像我這等溫柔軟款、沒有性氣的人,正該配個柔弱的妻子,我也不敢犯上,他也不忍陵下,做個上和下睦,婦唱夫隨,冠冠冕冕的過他一世,有甚麼不妙?他偏不肯如此,定要選個強硬的婦人來欺壓我。一日壓下一寸來,十日壓下一尺來,壓到後麵,連寸夫尺夫都稱不得了,那裏還算得個丈夫?這是俱內之人說出的苦楚。
據我看來,天地之間隻有爬不起的男子,沒有壓不倒的婦人。做男子的秉陽剛之氣而生,沒有不強硬之理;做婦人的秉陰柔之氣而生,沒有不軟弱之理。以男子之強硬,治婦人之軟弱,不但於丈夫有益,亦且於妻子相宜。
不信但看交媾的時節,那一個婦人不喜男子之強硬,那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軟弱。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不知不覺從天機忽動之際透露出來的。即此一事,就是男子宜剛,婦人宜柔;男子喜軟,婦人喜硬的證據了。
為甚麼不投以所喜,反投以所怪,使他習久成性,爬到丈夫頭上來,終日吵吵鬧鬧,不但男子受苦,連他自己也吃虧。
竟像攜雲握雨的時節,婦人越縱橫,男子越畏縮,這種苦楚比遭刑受罰更甚一倍。辜負造物一片好心,把兩個行樂的身子交付與他,隻因當硬者不硬,以致當軟者亦不軟也。
我如今先說個強硬丈夫,與後麵軟弱之人做個領袖,比尋常引子不同,卻是兩事合為一事,那個軟弱之人全虧了這個硬漢,方才爬得起來,不然竟被妻子壓下地去,永世竟不能翻身。
這個強硬丈夫,是洪武末年、永樂初年的人,姓費字隱公,住在浙江衢州府常山縣,由進士出身,做到四品黃堂之職。
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正夫人不倡酸風,眾姬妾莫知醋味。同年的弟兄,相好的朋友,走到他家,但聞秋千院內有嘻笑之聲,不見獅吼堂中有咆哮之氣,沒有一個不羨慕他。
他到別人家時,看見夫妻吵鬧,聽見妻妾相爭,就像看戲文、聽鼓樂的一般,心上十分快樂,看了又看,聽了又聽,再舍不得起身。同去的人問他甚麼原故,他說:“這種光景生平不曾看過,這種聲響生平不曾聽過,正要借看一看,借聽一聽,不見此輩之苦,那知自己之樂。見過一遭,走回家去,定有幾日神仙好做,故此不忍棄之而走。”不想四十之外,忽然喪了正室,恐怕姬妾眾多,沒人彈壓,自己出門的進節要嘈雜起來,就托了親戚朋友,要尋一位半老佳人,做個繼室。
那些親戚朋友,都是些懼內之人,平日見他譏誚自己,懷恨在心,大家商量起來,要尋個極妒極悍的女子與他續弦,使他說不得嘴。
有個新寡之婦,年紀不上三十歲,姿貌之美,甲於裏中,隻是妒悍不過,平日有醋大王之名。
丈夫未死之先,與個醜陋丫頭偷了一次,雲收雨散之後,被他看出破綻來,把丈夫叫到麵前,三推六問,定要屈打成招,好結果丫鬟的性命。丈夫寧可吃打,隻是不招。那醋大王疑心不解,就創出個試驗奸情的法子來。吩咐丫鬟取一碗冷水,放在丈夫麵前道:“若還果然無奸,就吃了下去。你敢吃不敢吃?”那丈夫一心要救丫鬟,竟不顧自己的性命,連聲應道:“敢吃敢吃。”就取了那碗冷水,一口吃將下去。
彼時是炎熱天光,那丈夫要僥萬一之幸,隻說五髒六腑之中盡是署氣,以一杯之水救滿腹之火,解涼止渴尚且不足,那裏有得流入腎經?不知道以水救火則不足,以水濟水則有餘,熱精才去,冷水即來,豈有不病之理?激成一個大陰症,不上三日,就嗚呼哀哉尚饗了。這位醋大王是一刻不下醋味的,弄死了丈夫,隻當打翻了醋甕,成年成月沒有一滴沾唇,那裏口淡得過?少不得要尋個釀醋之人,就吩咐媒婆,要尋男子再醮。
那些懼內之人歡喜不過,大家攛掇費隱公,叫他娶來續弦。費隱公也久慕其名,知道是個妒婦,因他有傾國之容,不忍求全責備,竟依眾人娶了他。眾人隻說此婦進門,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攪做混濁乾坤,這個說嘴的神仙,料想不能再做了。等到第二日,大家以叫喜為名,都辦了眼睛去看他吵鬧。
不想走到門前,竟有笙簫鼓樂之聲從內而出,竟像夫妻大小同在裏麵作樂的一般,全是太平氣象,沒有一毫變亂之形。
眾人驚詫不已,就叫家人通報。
家人道:“老爺今日有家宴,言才上席,不好傳稟,改日再來罷。”眾人走了回去,第三日又來,家人照舊回複說:“今日又有家宴,不便傳稟。”及至第四日走去,家人回複的話,依舊照前,不改一字。
眾人道:“為甚麼他的家宴再吃不了?”家人道:“前日的酒,是眾位小奶奶做主,公請大奶奶的;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作主,回請眾位小奶奶的;今日的酒,又是老爺自己做主,回請大小各位奶奶的。”眾人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問家人道:“那位新奶奶是有名會吃醋的,難道走進門來,竟不露一毫風采,與這些姬妾貓鼠同眠起來不成?”家人道:“進門的時節也甚是強梁,不肯服善,被老爺處治一夜就服貼了。
如今好不和氣,比前麵的奶奶還覺得賢慧些。”眾人聽了,要學些法則回去處治強梁,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後來製服的原故,細細盤問他。
家人道:“新奶奶進門,看見許多女子,隻說是接親的婦人,全不介意。及至到了晚上,見他不去,又要陪老爺吃酒,方才知道是妾,就變起臉來道:‘一分人家隻有夫妻兩個,那裏來這許多婦人?我眼裏著不得他,快些打發開去!’老爺道:‘若沒有幾個婦人,隻是夫妻一對,竟與挑蔥弄菜之人無異了,成得一分甚麼人家?我的規矩不是今日做起的,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來的,不曾打發得慣。你若有福做夫人,好好的坐過來一同飲酒,若還沒有福氣,請避過一邊,看我們作樂。決不因你一個向隅,使我滿堂之人不能歡飲,落得不要費心’”大奶奶聽了這些話,就爬起身來道:‘既然如此,我是沒福的人,快打轎來送我回去。’老爺道:‘我這這分人家是走得進來,走不出去的。我也久聞大名,知道你不好相處。起先說新的時節,還不曾打掃椒房,就設立一座冷宮伺候,喜得不甚相遠,就在這臥室之旁。若還不嫌寂寞,請過去安逸幾時,等你威怒稍平之後,再過來奉請。’“新奶奶聽了這些話,隻說是嚇他的,掉轉頭來竟走。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過去,被老爺一聲喝住,不許一個相隨。等他過去之後,就與眾位奶奶上席吃酒。吩咐家中女戲子,叫他把零出的戲用心做來。新奶奶走到那邊,就放聲大哭。老爺又吩咐梨園,叫把唱曲的聲音與他相和。他若哭得輕,便做文戲;他若哭得重,就做武戲。輕清重濁,都要和得均勻,不許參差上下。那邊哭了一夜,這邊唱了一夜。”
及至唱到天明,將要撤席的時節,那邊有個丫鬟慌慌張張走過來道:‘新奶奶把一根絲絛係在梁上,相是 要尋死了,大家快去勸一勸。’老爺吩咐眾人道:‘你們一個不許來,待我自己去幼。’新奶奶見老爺走到,隻說被他嚇慌了,當真來幼他,一發做起勢來,要去上吊。誰想老爺走進房門,就把門窗戶扇盡行關了,不放一人進去。對新奶奶道’方才丫鬟來說,新夫人要想升天,特地過來相送。雖然不曾成親,娶你過來,也算一場夫妻。臨別之際,無以為情,贈你幾遍往生神咒,省得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說了這幾句,就坐轉身子,把背脊向了他,高聲大氣念起咒來。一連念了幾十遍,再不回頭。隻說他死了,那裏曉得往生神咒是這等靈驗的,不但死者聽了可以超生,連生者聽了也可以免死。新奶奶見他念得發狠,竟不肯上吊起來,說:‘你要我死,我偏不肯死,看你念到幾時才住!’老爺笑了一聲,掉轉頭去道:“‘你既不肯死,我也不念了。如今勸你改腸換肚,隻當死過一次,再投入身一般,開門七件之中,戒了第六件,不要吃罷。’新奶奶道:‘要我不吃醋,須要放公道些。不要把虛名哄我一個,實惠加與眾人。’老爺道:‘決不如此,還你有名有實就是了。’”各位小奶奶見他這種光景,知道要挽回了,大家落得做好人,就斂起分子來,又當賀喜,又當和事,二日就辦酒席,勸他兩個成親。大奶奶做了那一場,怕老爺嫌他妒忌,以後還要貶冷入宮,要整個酒席賠罪他,恐怕各位奶奶恥笑,就以回席眾人為名,第三日也辦酒筵,吃了半夜。老爺見他悔過自新,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也要回辦酒席賠罪他,恐怕名色不好聽,隻以席兩處為名,所以今日又有酒筵,少不得還要吃到半夜。如今三處的酒席都已吃完,明日漢有題目了,列位要會老爺,定是明日。眾人聽了這些話,都讚歎起來道:“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這般膽量,別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婦人,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難道天下的妒婦都受他的節製不成?這等看起來,那個婦人叫做醋大王,這個男子又該叫做妒總管了。大話要讓他說,神仙要讓他做,沒本事奈何他。”這些說話被人傳播開去,竟把“妒總管”之名做了他的別號。他見眾人加以美稱,也就顧名思義起來,竟以總管自任。
看見人家有妒婦,就千方百計要教導男了去征服了他,必使南風大競而後止。那些懼內之人,不論官職尊卑,年紀長幼,都要來拜門生,求他傳受心法。未及一年,竟收了幾百個門生。終日登壇說法,把弭止醋之方,細細的傳授他。大概說天下的妒婦,不是些無用之人,皆女中之曹孟德也,亂世之奸雄,即治世之能臣,化得他轉來,都是絕好的內助,可惜為男子者不能駕馭之耳。
男子駕馭婦人,要以氣魄為主,才術副之,有才術而無氣魄。究竟用不出來,與癡蠢之人無異。“氣魄”二字是圓通不得的,要從根腳上做起。一次畏懼他,被他奪了氣魄去,就不能駕馭婦人,反要受婦人的駕馭了。
“才術”二字比氣魄不同,全要用得靈變,是要因人起見,因事起見,因時起見的。若執了死法行去,不但才術無所施,連氣魄都要受累了。以執一之氣魄,行圓通之才術,天下古今,無不可化之妒婦矣。
“諸兄一向受製於尊上,如今都在喪氣落魄之時,才術二字全然用不著。且回去養精蓄銳,把從前失去的氣魄逐分逐毫的恢複轉來,待氣充魄定之後,然後來商量才術。中人以上者,要用七分氣魄,三分才術;諸兄們本領不足,隻算得個中人以下之人,若有得三分氣魄,以七分才術濟之,亦可以為成人矣。”
那些及門的高足得了真傳,個個從氣魄做起,做到才術上去。費隱公又會審時度事,因人而施,問他尊上是那一種人,好做那一種事,到那不先不後的時節,把個法子教導他,沒有一個妒婦不被男子壓倒。不上三年,數百裏內外幾有《汝墳》《江漢》之風,“吃醋”二字竟沒有人說起。
隻有一個婦人,住在費隱公隔壁,偏要與他作梗,年過四十而無子,不容丈夫娶妾。人都說妒總管的威名,但能服遠,而不能製近,費隱公甚以為恥。
這個婦人叫做淳於氏,丈夫穆子大,是個有名的孝廉。他家懼內之風是祖墳上蔭下來的,父傳於子,子傳於孫,再不曾空了一代。
孝廉之父與費隱公鄉、會同年,最相契厚,未死之前,曾對費隱公道:“小弟不肖,做了一世罷軟丈夫,不能振拔,可惜這個同年老師不曾認得,如今甚以為悔。隻是亡妻雖妒,還妒出個兒子來,不曾使小弟絕後。不像如今的兒婦,除吃醋醋之外,並無他長;做親二十餘年,不曾懷娠一次,又不許小兒買妾,將來必有絕嗣之憂。這個年侄門生,是一定要拜的了,你千萬不要拒絕。若還教誨得來,使他做個亢宗之子,娶房姬妾,生兒子出來,則老年兄之恩德與小北之宗祀,俱不泯矣。”費隱公道:“漠不相關之人,尚且替他籌畫,何況同年之子。
隻要令郎不棄葑菲,肯來相商,還他有後就是”此老回去,正要率領兒子來拜門生,不想被家務纏了幾日,又忽然生起病來,不多幾時就物故了,迷個年侄門生究竟不曾拜得。
淳於氏知道左鄰右舍沒有好人,見了丈夫,定要勸他娶妾,就以守製為名,把丈夫關在家中,一步不許他走動。有時出門拜客,定要送到門前,直待他走過費家,方才進去,其畏妒總管也如此。
直到三年服闋之後,穆子大的年紀一發多了,慮後之心十分急切,隻得轉托朋友替他先容,把費隱公約到別處,方才拜了門生。一來求他傳授心事,為此時療妒之方;二來借他遙作聲援,為將來禦妒之計。費隱公也把從前的秘訣傳授他一番,叫他回去培養氣魄。穆子大道;“門生所處的時勢,與別人不同,娶妾生子之事,一日也遲不得了。若要氣充魄定之後,才來商議才術,極少也得三、五年。到那須鬢皓然,精髓告竭的時節,就娶了姬妾來,也用他不著了。還求老師別作商量,想個早間種樹、晚上乘涼的法子,才於門生有濟。”費隱公想了一會,又對他道:“‘氣魄’二字究竟是少不得的,沒有浩然之誌,如何行得道義出來?如今沒奈何,隻得用個權宜之法,你自家沒有氣魄,把學生的氣魄借你去用一用。你今日回去,就要把娶妾的話劈空講起,他若窮究來曆,就說是學生的意思,因念同譜之情,不忍令先尊絕後,故有此舉。且看他如何答應,再來見我,我自有應變之法。”穆子大道:“若還這等說法,他畢竟要震怒起來,斷絕門生的來路,就要求見老師為善後之計,也不能夠了。”費隱公道:“他不放你出來,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不必自己親征,隻消幾個門下之士,以公討妒婦為名,趕到府上去,羞辱他一頓,連你也要發作幾句,還要逼你離絕他。到那時節,我自有法子引他入彀,決不至於有縱無收。隻是這樁事情,利於急而不利於緩,一麵托人尋親,一麵與他講話。等他略有肯意,就娶進門,方才沒有轉變。若還盡了幾日,你是個沒有氣魄的,就像舞仙童的一般,全看神仙附著他,方才舞弄得起;一刻離了神仙,就要露出本相來,沒人畏懼他了。所以這樁事情,再緩不得。”
穆子大聽了這些話,不覺膽壯起來了,把他吩咐的言語,改頭換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去說那上內將軍。
走到家中,見了淳於氏,預先耀武揚威,把妒總管的聲勢著實誇張一遍,漸漸說到他身上來,說:“他征服了醋大王,威名遠播,常山縣中沒有一個妒婦不出來投降,不有兒子的都勸丈夫娶妾。凡是懼內之人,感頌他的恩德,都約齊了去拜門生,竟不通知一聲,把我的名字也開在數內。這也罷了,又有許多好事的朋友,要替他廣施德化,大家勸我娶校我再三回絕他,他就成群結黨做起武斷之事來了,刻了一篇征剿妒婦、公討忤逆的檄文,各處傳諭,說我年近五旬,未有子息,現為妒婦所製,不肯買姬置妾,以危宗祧,使妒總管之德化不能遍及於桑梓。仍限我十日之內,置買側室。如過期不娶,即係不夫不婦、傷倫敗化之人,要一齊打上門來,聲其罪而致討。你說這樁事情好笑不好笑?”淳於氏聽了這些話,就翻轉麵皮來,先罵一頓,方才問他道:“你這些巧話要騙那一個?你這些硬話要嚇那一個?我家絕嗣與別人何幹,他來逼你娶小?就是男子不敢娶,婦人不容娶,也是仕宦人家的常事,又不是謀反叛逆,為甚麼就征剿起來?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軌之事,又懼怕我的法度,不敢胡行,故此假借別人威勢來嚇製我。我是個不受欺騙、不怕嚇製的人,征剿不征剿,且等他上門,我自會抵敵。你從來不敢放肆,今日忽然大膽起來,這個初犯斷饒不得,好好跪過來領打!”說了這幾句,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要用起家法來。
穆子大的刑罰往常是受慣的,如今有了靠山,正要處治他,那裏還肯受他處治?就像殺豬一般高嘶大喊起來,要等費隱公聽見,好發救兵的意思。
誰想遠水救不得近火,倒在火上加起油來。淳於氏道:“你這等叫喊,難道是號召別人來擺布我不成?”竟把丈夫擒倒在地,捏了家法打個不數。
打完之後,又取一把交椅,朝東而坐,對了費家的宅子,呼了隱公的名字,高聲大罵起來道:“你自己要做烏龜,討了一夥粉頭在家裏接客,鄰舍人家不來笑你也勾了,你倒要勾引別人也做起烏龜來。你勸別人娶小,想是要把自己的粉頭出脫與他,多賣幾兩銀子,又好去販稍的意思。莫說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不敢胡行;就是要討,也要尋個正氣些的,用不著那些騷貨。這個主顧落得不要招攬。”罵了一頓,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把他腳色手本,細細地念將出來,說:“你的來曆那個不知?你的名頭那個不曉?前麵的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弄死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弄死了丈夫還不替他守寡,孝服不曾滿,就發起騷來,要想出嫁。這樣忍心害理的事,虧你做得出!
既出來嫁人,也要存些大體。醋大王的威風,關係天下婦人的體麵,隻因你一個喪氣,使天下的婦人都喪氣來,成個甚麼體統?嫁過來的時節若還三夜美麗夜不得成親,然後倒了威風,也還氣得你過;隻熬得一夜不曾同宿,就去拜倒轅門,使男子得誌,還要辦酒請罪他,這樣喪名敗節的事,也虧你做得出!”
罵完之後,又去拷打丈夫;定要逼他畫了供招,千年萬載不敢娶妾,方才住手。
到了第二日,氣憤不過,依舊向著東邊,重新罵起。正罵到發興之處,不想上百個男子一齊擁上門來,一個一拳,就把兩扇大門捶得粉碎。一齊叫喊道:“妒婦在那裏?快走出來!”淳於氏見勢頭洶湧,知道眾怒難犯,口便應他:“我在這裏,你們要怎麼樣?”那個知竅的身子,與那雙在行的小腳,卻比口嘴不同,一步一步的縮將進去,要拴上房門,為閉關自守之計。又對丈夫道:“你這個失誌烏龜,難道看了妻子被眾人毆辱不成?”他這句話明明是個求救之意。穆子大怕他識破,故意做些畏縮之形,也隨著他的身子要躲進房去,卻像自家見了眾人,也不免於難的光景,被淳於氏推將出來,竟把房門閉上。
外麵的人聽見淳於氏的聲氣,一步遠似一步,知道婦人家膽怯,不敢出頭。大家就乘虛而入,一步進似一步,竟打進內室裏來。
穆子大看見眾人,做個躲藏不住的光景,方才走去攔住道:“列位雖有盛情,也不該如此,還要分個內外才是。”眾人道:“胡說!你這樣沒用的人,少不得被妒婦磨死,絕了後代,這分人家指日之間就要冰消瓦解了,還有甚麼內外?”淳於氏躲在房中,回複他道:“就是絕了後代,也是命該如此,與列位何幹?要你們這等著急。”眾人道:“我們眾人不是你公公的年侄,就是你丈夫的朋友。朋友絕嗣,就與我們絕嗣一般,怎麼不幹我事?況且費老師大宣德化,遠近的婦人沒有一個不改心革麵,偏是你這狗婦在近邊作梗,其實容你不得,要打死你這狗婦,等丈夫另娶一房,好生兒子。”說了這幾句,就骨骨碌碌,打到房門上去,其聲如雷,比起先捶門的聲勢更加利害。隻是手法不同,起先用拳頭,此時用巴撐,聲雖重而勢實輕,所以兩扇房門再打不碎。
穆子大故意驚慌直來,跪在眾人麵前替妻子討饒。眾人道:“既然如此,打便不打,這個妒婦斷然容他不得,你快快寫封休書,趁我們在這邊,休他回去。”淳於氏在裏麵應道:“我又不犯七出之條,把甚麼題目休我?”眾人道:“七件裏麵,你倒犯了三件,還沒有題目?”淳於氏道:“那三件?”眾人道:“妒是一件,不生子是一件,不孝是一件。這三件之中,那一件是不該出的?”那房門外麵現有文房四寶,眾人一邊說,一邊寫,到說完的時節,連休書草稿都替他打就了,竟拿住穆子大,要他謄真。
穆子大不寫,眾人就千“不孝”、萬“烏龜”罵將起來。
罵之不已,又扭住他的胸脯,你捶一空拳,我踢一虛腳,做個打草驚蛇之意。丫鬟使婢看見,隻說家主果然吃打,都驚慌啼哭起來。穆子大叫喊道:“列位不要打,我寫就是。”眾人放了手,穆子大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眾人捏了休書,又逼他去雇轎子。
內中有一個道:“費老師就在隔壁,他家轎夫轎子都是現成的,問他借用一用就是了。”眾人道:“也說得是。我們喊了半日,口也幹了,大家一齊過去,一來借轎,二來吃茶,略歇一歇力,再來打發妒婦起身。”就一齊走了出去。
不多一會,有個老婦人走將進來,對著穆子大道:“你家為甚麼原故,門都被從打下來?大娘在那裏?為甚麼不見?”
穆子大並不回言,隻把指頭指著房內。
那婦人道:“原來躲在裏麵,這等快請出來,有我在此,不怕那個吃你下去。他若再來放肆,拚我老性命結識他。”淳於氏在門縫裏麵張了一張,原來是換首飾的婦人,叫做錢二媽,一向在他家走動的。淳於氏就把門縫一開,招了他進去。錢二媽問他原故,他把始末根由,略略說了幾句。錢二媽道:“這等說起來,是通縣的公憤了。自古道:‘從怒難犯。’又都是些舉人秀才,不是惹得的,少刻打進房來,連我也不分皂白,老人家吃虧不起,放我出去罷。”淳於氏一把扯住,低聲囑咐他道:“他們就要休我回去,正沒個解勸的人,你千萬救我一救。”錢二媽道:“怎麼樣一個救法?你趁此時對我講,省得眾人進來,商量不及。”淳於氏道:“不過開條門路,容他娶一房就是了。”才說得完,那些眾人就領著轎子,依舊擁了進來,說:“轎子到了,快些開門!若尺一刻,我們依舊打進來了。”錢二媽道:“列位相公,請息尊怒。我是換首飾的錢二媽,偶然走到的,你們請退一步,待我出來調停。”眾人道:“除了打死,隻有休的一法,沒有甚麼調停。”口便這等說,眾人的身子卻退開了許多。
錢二媽把門縫一開,走出來道:“列位相公的意思,不過要穆相公娶校如今是我代做主張,容他娶就是了 ,何須這等發怒?”眾人道:“你的話那裏作準,除非妒婦口裏明明白白說個’肯’字,我們才罷;不然,定要休他回去,出空了房子,好另娶新人。”說了這一句,又大家羅唕起來,要打的要打,要休的要休,還說臨行之際,每人隻打一拳,當作送風的筵席。錢二媽對著門縫道:“大娘你便依我的話,容他娶一房罷。”淳於氏道:“眾人勒逼我做,我其實不許;像你方才好好地勸,我自然肯依。”錢二媽道:“何好?大娘許過了,你們還有甚麼說得?”眾人道:“這是緩兵之計,不要聽他。”錢二媽道:“你們幾百位相公動了公憤,一個人一口涎唾,就淹得人死的,怕甚麼緩兵之計?難道他騙你回去,好出名告狀不成“若還不信,我做保人就是了。”眾人道:“既然如此,穆兄不許在家,跟了我們出去,直等尋了親事,揀了日子,與新人一同進門,省得你在家受氣。成親之日,若有一句話說,少不得從頭做起。連你這個保人,也辦口棺材伺候。”說完,扯了穆子大,一齊擁出去了。
淳於氏待眾人去後,少不得要咒罵一場,痛哭一頓,這是婦人家的故態,不消細述。
當晚丈夫不在,就把錢二媽留在家中,一來做伴,二來商議翻招。當不得這個婦人是妒總管的心腹,預先吩咐定了,把他埋伏在近處,到計窮力竭之際,著他進來收兵的,不但不勸他翻招,還說許多利害的話,使他懾服到底。卻說眾人擁了穆子大,不往別處,竟到費隱公家,把征服妒婦、麵取供招的話回複了一遍。費隱公把穆子大留在家中,又替他吩咐家人,遍訪女色。家人去了幾日,回來覆命道:“訪得有兩個婦人,都有絕色,媒婆支知會了。但不知是老爺代相,還是穆相公自己去相?”費隱公道:“穆相公生平懼內,不曾見過婦人,那裏知道好歹?有心娶妾,索性娶個好的,不然空費了這個名色,又枉費我一片心機,竟是我去代相罷了。”
自己坐著轎子,出去相了半日,回來對穆子大道:“也是兄的造他,兩個婦人都是尤物,我相了半日,不能定其去取,不如都用了罷。”穆子大道:“豈有此理,就娶一個也是萬幸的了,非老師大力決不至此。一之已甚,其可再乎?”費隱公道:“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我有心做個惡人,索性教你享福到底。況且你娶妾一事,原為生子而設,怎見得娶來那一個就斷會生?萬一與尊上一般不能生育,又要央我做起事來,那樣發棠之請,就不敢從命了。你若都娶回去,一個不生,還有一個做了備卷;若還兩個都生,一發是樁好事,難道中年得子,還怕他多了不成?”穆子大見他說得有理,就不怕折福,居然僭妄起來,竟把兩個佳人一齊聘了。費隱公揀個好日,把以前出力的門生一齊傳到,好送他過去成親。臨行之際又問他道:“前日吵鬧的時節,你知道我吩咐眾人扯你出來的意思麼?”穆子大道:“門生不知,正要請教。”費隱公道:“總是因你沒有氣魄,恐怕離了眾人,決要露出本相來,被他看破淺深,這娶妾之事就依舊不穩了,所以帶你出來,使他不知虛實。如今送你三個進門,隻當把皇帝扶上龍床,文官武將的事都做完了,這個皇帝要你自家去做,眾人的氣力著不到你身上來。就是起兵剿妒之事,也不是真正義舉,止可一試,不可再試的。從今以後,你須要自家爭氣,把別人的氣魄認做自己的氣魄,一句話也講錯不得,一樁事也做錯不得;若還並了一著,又等他爬到頭來,不但前功盡棄,連那兩位佳人還不知死所。這番陰騭都歸到我身上來,不是為好,反是造孽了。你須要謹記此言,不可忽略。”穆子大道:“門生受老師再造之恩,隻當重做一世人了,怎敢不圖振作?從今以後,強將部下無弱兵,斷斷不失門牆之體,求老師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