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2 / 3)

費隱公吩咐之後,等兩乘轎子抬到門前,叫他隨了新人一齊進去。

淳於氏起先隻許一個,如今見了一雙,況且又美到極處,一個抵得幾個的,竟把眉毛氣得直豎,就當了眾人發作起來,說:“許了娶,不容他娶,就是我的不是;許他娶一個,如今娶起兩個來,這是誰的不是?眾人請講一講。”眾人道:“一個娶得,十個也娶得了,豈但兩個?難道你要借端生事,好趕他出去不成?”大家又鼓噪起來,把以前的聲勢從新做起。淳於氏也不肯甘心,竟要拚了性命,與眾人抵敵。虧得錢二媽夾在中間,做好做歹,替他排難解紛,這樁好事才不致於決裂。

錢二媽等眾人去後,把淳於氏扯進房中,再三苦勸,又與他抵足而眠,使他不見所見,不聞所聞,竟像吃酒醉的一般,鶻鶻突突過了一夜。

穆子大倚了眾人的虎威,不顧天顏咫尺,竟在輦轂之旁做起越禮犯分的事來,把兩副鋪蓋並做一床,大家共枕同眠,疊成一個“磊”字。以生平不近一色之人,忽然驕奢淫欲,享起王侯天子之福來。你說他這場春夢從那裏做起?到了第二日,也虧他膽力兼雄,智勇俱備,惟恐淳於氏要絮聒他,故意尋些事端,打張罵李,把手下的丫鬟仆人個個都整飭一番,要使家主婆聽見,知道他帽兒向前,今年不比往年的意思,竟把眾人去了丟下來的餘氣剩魄,整整使了一日。淳於氏隻道他有恃而然,恐怕一有響動,又要激起事來,隻得隨他舞弄,陽為不知,在房中坐了一日。

到第三日上,少不得兩位新人要請他出來,同拜三朝。及至走到堂前,與穆子大立在一處,各人抬頭一看,不覺四滴眼淚一齊流下肋來,背了新人暗暗的哭了一會。哭到後麵,知道掩飾不來,索性摟做一團,號號啕啕哭個尺興。

這是甚麼原故?隻因他夫妻兩口做親二十餘年,不曾相罵一場,不曾分宿一夜,穆子大自從吵鬧之後,就隨了眾人出去,成親之日雖然進來,也不曾與他會麵,直到此時方才聚一處,兩片慈心一齊發動起來,倒是男子的眼皮預先紅起。

穆子大成親之夜,還怕眾人去後,自己孤立少援,兩處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即使緊閉重關,死守一處,少不得有一處受虧,所以把兩床鋪蓋並做一床,全是為此,要做個聯兵禦敵之計。誰想波恬浪息,桴鼓不鳴,不但沒有烽火之驚,還帶挈他在中軍帳裏享了一夜帝王之福。你說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他?當晚雖然感激,還說他這片好意未必出於自然,都是錢二媽挽回之力,焉知不是他要起兵,為左右之人所製,要養精蓄銳,等扯勸的人去了,然後與他為難也不可知,所以第二日耀武揚威,虛張聲勢,全是為此,要做個先聲奪從之計。

誰想他偃旗息鼓,絕不攖鋒,不但不做驕兵,連應兵也不肯做,使自己唱凱而旋,以致兩位新婦替他頌德稱功,奏了一夜武成之樂。你說穆子大心上憐憫他不憐憫他?此時見了,以二十餘年不曾反目的夫妻,忽然吳越了許久,又新被這些德化,所以不知不覺做了被感的豚魚,先對他流起淚來。婦人家的眼淚又比男子不同,時時刻刻放在眼裏伺修,要用就流下來,不用就收上去,隨你甚麼男子,再哭不過婦人。所以這一次的哭法,雖是穆子大占先,究竟不能持久,淳於氏才哭動頭,他眼淚就有些告竭了。見妻子哭得可憐,自己陪他不過,就叫兩個新人跪下相勸。淳於氏的威風倒了幾日,才討得他這點贏頭,也不好十分自大,就把兩個一齊扶起,與他同拜三朝,禮貌之間,十分優待。穆子大看了,竟把自己當作神仙,卻像從今以後不但朋友用不著,連隔壁的妒總管都要禪位與他,這一世的門生,自然收不盡了。

當晚就別了新人,與淳於氏複敦舊好,少不得把請罪的筵席,放在情興裏麵幹折與他,不像費老師公請一家,使吃虧之人不能獨享。淳於氏的筵席,不但與醋大王不同,不肯花錢費鈔,連“情興”二字也不肯破慳。知道他是喜哭的人,隻把眼淚去結識他,使他陪哭不過,定要想個止淚之方。新人不在麵前,少不得要自己下跪,再討他些贏頭到手,那以前失去的威風就不怕不複了。

等他完事之後,不知不覺就啼哭起來。此時的眼淚,不像日間流得洶湧,故意使他涓涓滴滴,做個細水長流。從一更哭起,哭到三更,隨你苦勸,再不肯祝穆了大拗他不過,畢竟墮入計中,爬起床來,跪在踏板上麵,把丈夫改做尺夫,淳於氏還肯住;直等他俯伏在地,把尺夫改做寸夫,然後收住哭聲。發放他起來同睡。睡了一會,就把以前吵鬧的來曆,細細盤問他道:“我與你兩個,惡殺了還是夫妻;那一班眾人,好殺了也是朋友。為甚麼央了他們,擺布起我來?還虧我那一日知機,不肯與他對敵,若還走了出去,你一拳我一腳,豈不打死在他們手裏?這還是那個的主意?你好好對我說。若是別人強你做的,也還恕得你過,我不但不怪你,連眾人也不去怪他。他要逼我做個賢婦,也是一片好意,難道有甚麼仇氣不成?若還是你自家的主意,有心叫人處治我,強盜的心腸更甚一倍了,還與你做甚麼夫妻?不如一索吊死,到閻王麵前去伸口怨氣。隻怕妒總管的威風,行不到陰司裏去;就是那一班惡人,也不肯為了朋友,趕到閻王麵前來遞公揭。你這個新郎隻怕做不長久。我既要死,也不肯好好就死,定要把新來的人打上幾十頓,罵上幾百遭,等他那兩條性命將要結果的時節,我才到陰司去等他,決不肯為他而死,還容他在世上享福。你如今從直說來。”穆子大見他這些言語,又說得婉轉,又來得急切,隻道他果是真心。自己躊躇道:“他若知道這番舉動不是自己的意思,一定肯原諒我,把往事付之東流,就隻當不曾反目,這兩個新人落得好過日子了;若還不說真情,自己認了不是,他就愈加仇恨起來,那些打罵新人、自己上吊的事,都是做得出的,那有這許多精神去替他啕氣?”穆子大想到此處,就作那些圈套果然是自己做的,也要借重別人替他任過,那裏肯把別人的過失認到自己身上來?就把始末根由和盤托出。說:“這些罪過不但與自己無幹,連眾位朋友,也不過是體天行道。總是費老師一片好心,看先人麵上,不肯使我絕後,所以號召眾人,幫扶我做事的。就是趕進來打你,也是虛張聲熱,要逼你個’肯’字出來,那有當真毆辱之理?即使你不知機,出來與他對敵,我也要喝退眾人,難道肯把自己的妻子與別人沾手不成?這是斷斷沒有的事。”淳於氏見他肯說真情,就歡喜不過,又把許多的甜言蜜語去哄誘他,還要盡其底裏。

穆子大要全直道,索性說個盡情,連妒總管傳授的心法,都被他透漏出來,說:“妒婦不是無用之人,化得轉來就是內助。你如今化轉來了,將來助內之功,正不可限量,豈止不妒而已哉。”淳於氏道:“他既然會變化妒婦,畢竟有個化妒之方,你一發也說一說。我是已化之人,雖然用他不著,也待我記在肚裏,等你生出兒子來,好教他一教。省得你是有事的人,將來要忘記了,可惜這樣的秘訣,不能夠傳授子孫。”穆子大道:“也說得是。”就在他肚子上麵登壇說法起來,把先用氣魄、後用才術的話,有條有理說了一遍。淳於氏得了真傳,就像九尾狐狸學會了偷精吸髓之法,不但以前攝來的氣魄沒得還他,連將來未吐之氣、未生之魄都要預先攝過來了。當晚歡歡喜喜,睡到天明。

第二日起來,把那兩個姬妾優待如初,不露一毫聲色。到了晚上,穆子大要與新人同睡,先來稟命於他,說:“做親的舊例,一月之內,新人不守空房。要等滿月之後,才好定一個規矩,或是每人一夜,或是你得一夜,他們兩個共得一夜,且到臨時酌擬。如今不曾滿月,隻得要去相伴他。屈你獨宿幾晚,到滿月之後,我過來多睡幾時,補還你的欠帳就是。”淳於氏道:“既然如此,昨夜就不該過來了。”穆子大道:“那是一向虧負了你,心上不安,要過來暴白心事,故此不拘常格,過來宿了一晚。如今說明白了,還要去循循舊例。”於氏想了一會,就對他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是了,何麵說得?”穆子大聽見這一句,隻當奉了溫旨,有甚麼不遵?竟到以前作樂之處,自己脫了衣服,先爬上床,專等那兩位新人來寫”磊”字。

等了一更天氣,再不見新人進房,隻說他與大娘說話,不好抽身,隻得披衣而起,要走去叫喚。不想爬下床一看,那兩扇房門起先是開著的,如今忽然閉了,心上已有三分疑惑;及至走去開門,又是反扣著的,連聲叫喚,再沒有人答應,就愈加愁悶起來。

原來是尊夫人的計較,起先稟命的時節,穆子大前腳走來,後腳就被他跟到,趁那兩個姬妾不曾進房,就如飛取一把鐵鎖把房門鎖上,自己陽為不知,竟去關門睡了,使那兩個姬妾既不得進房,又沒處借宿,彼時隆冬天氣,不必不凍斷狗筋。

穆子大立了一會,隻見門又曳不開,人又叫不應,知道是醋病發作,卒急難醫,隻得脫了衣服,又爬上床,冷冰冰的睡了一夜。

睡到第二日,等淳於氏開了房門,放他出去,隻見那兩位新人,凍得頭青麵紫,抖作一團。問他那裏睡了一夜,那兩個新人要說,被上麵的牙齒與下麵的牙齒相打不過,一句也說不出來。穆子大甚是不安,要想扯他上床,自己脫了衣服,把熱身子焐他一焐,又怕淳於氏看見,不好意思。隻得做眉做眼,把牙齒咬了幾下,做個仇恨妒婦之意,也不曾敢說出來,淒淒楚楚的過了一日。

等到晚上,恐怕淳於氏又用前法,要擺布他,就預先吩咐新人,叫他坐在房中,不要出去,“開了房門等我,我到點燈時節自會進來。”那兩個新人果然依了這句話,不曾到晚,就以補睡為名,都上床安歇也,開著房門,專等他來訴苦。

穆子大在書房坐了一會,知道淳於氏沒有好意,竟不去稟命他,到點燈時節,往新人房裏竟走。不想走到門邊,又有詫事,那兩扇房門起先叫他開著的,如今忽然閉上了。隻說那兩個新人怪我累他受苦,故意閉門不納,要使我求告的意思,就一麵叫,一麵推,要新人放他進去。裏麵應道:“房門並不曾拴,推進來就是了。”穆子大舉手一摸,原來又是鎖著的。昨晚不得出來,今晚不得進去,這才合著一句俗語,叫做“進退無門”。穆子大知道又是詭計,隻得要上門哀告,求他解危。誰想那北門鎖鑰是決然不發的了,落得不要開口,隻好將機就計,去借宿一夜,一業省得受凍,二來要去調停一番,預為明日之計,省得這重牢門夜夜上鎖。就走到他臥房之外,也像起先一般,一麵叫,一麵推,要淳於氏放他進去。裏麵隻是不開,隨他在外麵叫喚。

穆子大道:“我不是來請鑰匙,是來借宿的,不要認錯了主意,快些開門。”裏麵伴宿的丫鬟聽見這一句,知道不是有損無益的事,竟要起來開門,被淳於氏喝住道”“不許!他有了兩個新的,何須到舊處來借宿,不要理他。”穆子大道:“既不容我借宿,求你把鑰匙發出來,可憐我凍不過。”淳於氏道:“你心上愛他的人,為你凍了一夜,你就凍一夜賠罪他,也不為過。若還熬凍不起,你家的門扇原不十分堅固的,再去約些朋友,幫你打開就是了,何須用鑰匙?”穆子大聽了這些刁聲,一發憂煎不過,心上思量道:“我要打進去睡,有何難哉!隻是這個惡婦,決不等你安眠穩宿,又有別事做出來,半夜三更,與他啕甚麼氣?況且今日之事,都是費老師逆料過的,我臨行之際,何等說得威風,如今被他聽見,畢竟要恥笑我。

發兵剿妒之事,他說過不肯再試的,料想不來救護,隻是含忍的好。”左顧右盼,沒有個棲身之所,隻得走至灶前,到亂草窠中去投宿,虧得一隻義犬,把熱烘烘的床鋪搭了家主,與他抵足而眠;雖然凍了一宵,還不至於十分狼狽。

穆子大未到天明,就預先思慮道:“這個妒婦詭計多端,令人不可測度。我這兩夜的磨難也受得勾了,焉知到了晚上又沒有別計生出來?不如還照前番與他硬做一出。費老師是執意的人,發兵剿妒之事,他說過不肯再試,自然不肯再試了。落得不要求他;隻好去哀告朋友,求他為人為徹,竟反映費老師的威風,瞞著費老師來使一使。若還嚇得妒婦回心,隻當撞著個太歲,竟不必使他與聞,我已陰受其福了。且等太歲撞不著,然後央眾人寫封公書,求費老師於常法之外,生個變法出來,救我一救,料想他還是肯的。我如今且慢些出門,索性把眾人的威風也瞞了眾人,先在家中使一使,或者妒婦是傷弓之鳥,提起眾人來就預先害怕,不敢再用詭計也不可知。若得如此,也隻當撞著個太歲,連眾人也不使與聞,我已陰受其福了。且等太歲撞不著,然後去央煩朋友,求他在假事之中做出真事來,應了我的說話,料想也是肯的。”算計定了,又恐怕吵鬧起來,被妒婦據了要害,不得出門,各路的救兵無由而至,就預先走到書房,寫一封告急的書,交與一個老仆,叫他留在身邊,備而不用,等到萬不得已之際,拿去請兵。這個老仆是他管家裏麵第一個忠義之人,常慮家主絕後的。

穆子大遞書之後,正要去尋事丫鬟,責備奴仆,預先試一試虎威,好做假途滅虢之事。不想淳於氏的兵法,比他略神速些,不等這邊發作,就預先整頓起來。把丫鬟奴釙一齊喚入中堂,大喝一聲,叫他跪下。先問家人道:“前日眾人打進門來,明明是個圈套,隻瞞得我一個,你們都是知情的,為甚麼不說一聲,使我中了詭計。好好的招出來!同他計較的是那一個?替他請兵的是那一個?”那些家人都說是相公自己做的,不幹下人之事。

淳於氏又問丫鬟道:“前日眾人打進來,我是個正經人,要顧惜廉恥,不好出頭露麵,去抵敵他。你們是我的丫鬟,就像爪羽翼一般,都該奮勇爭先,替我出氣,為甚麼縮頭縮頸,都躲在背後去,難道與家主串通一路,要置我於死地不成?”

那些丫鬟都說自己是膽小之人,看見勢頭利害,不敢向先;況且大娘又沒有軍令,怎敢擅自出兵?故此不曾抵敵。

淳於氏道:“既然如此,都饒你一個初犯。從今以後,若還那個烏龜家主要央人與我廝鬧,管家裏麵,知風不報者,重打五十板,同謀與事者,斃諸杖下。那些烏合之眾若還再上門來與我爭競,丫鬟裏麵,有畏道畏尾,不行抵敵者,重打五十板,有能奮勇爭先,出奇製勝者,計功行賞。”那些丫鬟奴仆,起先喚到之時,大家都拚了肌膚來受鞭撲,如今感他不打之恩,那一個不要將功折罪?磕了謝恩的頭,都起去了。

淳於氏又吩咐丫鬟,喚那兩個姬妾出來。等他走到中堂,也與丫鬟奴仆一般,大喝一聲,叫他跪下。自己拿張交椅,對他坐著道:“為你這兩個妖精,使我啕了多少臭氣!你們兩個畢竟是未嫁之前,與他勾搭上手。他丟你不下,要做先奸後娶的事,所以央了眾人來壓製我。如今從直招來,是幾時與他睡起的?”那兩個姬妾跪便跪了,還有個不受約束之意,把麵孔朝了空處,不肯向他;又見他所說的話都是沒有來曆,要在雞蛋裏麵 尋出骨頭來的那裏肯答應他?惟有相對淒然,痛哭流涕而已。淳於氏見他心高氣傲,不服審理,就取一根絕 細的皮鞭,把那粉嫩的皮膚抽個不祝淳於氏發性之初,拷問婢仆的時節,穆子大氣憤不過,就要與他交鋒;隻因他所說的話,句句合著心事,自己正要借兵,他就說借兵之事,竟像知道的一般,就是諸葛孔明,也沒有這 等的神見,被他智勇所懾,不敢攖鋒。後來見他喚到新人,漸有剝膚之慘,料想遏止不得,就對老仆做個手勢,叫他一麵求援,自己一麵赴難。見兩個姬妾打到苦處,就捏首一根門栓趕上前去,對淳於氏高高擎起,要在當頭賞他一根。

不想那根門栓又是雌木頭做的,不聽男子指揮,反替婦人效力。擎起了時節十分輕便,就像一根燈草;及至擎到半空,他就作堅起來,不肯向前,隻想退後,就是幾百斤的鐵杵,也沒有這般重墜。狠命要打,再打不下去。被淳於氏一把接住,就拿來處治丈夫。

一到婦人手裏,他就輕便起來,要起就起,要落就落,竟在穆子大身上翻了幾十個筋鬥。可憐這一男二女,被這強悍之婦打得皮破血流。那些丫鬟奴仆,他軍令森嚴,那個肯惹火燒身,都一齊避了開去。要個揉疼摸痛的也沒有。

穆子大要喊叫幾聲,又怕妒總管聽見,要怪他不聽善言,失了門牆之體,不但不發救兵,還要阻撓義舉,所以忍氣吞聲,不敢東向而哭。

淳於氏打過之後,就有許多苟政嚴法號令出來,總是要磨滅婦人、製服男子的苦事,定要這一男二女點頭答應,當了遵依的呈子,方才發落起去。

卻說那個齎書的老仆,知道家主在急難之中,不能久待。

就如飛似箭跑往各處求援,大奮包胥之哭,不上一個時辰,就把各路救兵盡皆征到。

又怕淳於氏要疑虎他,自己吃虧不致緊,家主以後沒有效力,就等眾人將到之時,先替淳於氏做個探子,慌慌張張走去報信道:“聞得隔壁老爺聽見我家啕氣,又去號召眾人,不可不防備他。”才說得了,那些打鬧的人已進了大門,淳於氏隻當不知,隨他打鬧。一麵吩咐家人,叫他去守住大門,不到賊兵大敗之際,不許放一人逃走。家人去後,就把中門關了。一麵吩咐丫鬟,叫他各尋器械,放在手頭,“看我與眾人爭鬧,眾人爭我不過,畢竟要打進門來,待我躲避上樓的時節,你們一齊動手。”又吩咐一應下人,叫把銅盆水桶與手巾服之類,都收拾上樓,不許留在耳目之前,使眾人看見。那些下人不解其故,都在肚裏猜疑,難道怕他打劫了去不成?淳於氏等他收拾完了,就立在門縫之中,緊緊對著外麵道:“你們這些鼠輩,前日來打鬧一番,我看斯文麵上,不好衝撞你。你們得些贏頭,也就該住了,為甚麼今日又來?難道你們有口會罵,有手會打,我是個啞子孩子不成?”眾人見他以前服善,如今忽然放肆起來,那裏含忍得住?就大家指定了他,千“妒婦”、萬“狗婦”罵個不了。淳於氏道:“你們這些鼠輩,以前都是好人,隻因拜了個烏龜頭目做了門生,都學他做起烏龜來,那一個不討些粉頭,在家裏接客?隻因我家男子不肯學樣,你怪他獨為君子,恐怕在背後譏誚你們,所以千方百計,也要逼他討幾個。如今粉頭也討了烏龜也做了,為甚麼還放他不過,要打上門來?難道要借我妒忌名,好弄這兩個淫婦出去,放在你們家裏,借別人的粉頭替自己接客不成?”說了這幾句,就千“烏龜”、萬“忘八”罵個不了。還有許多村言潑語,都是男子口中罵不出來的說話,都被婦人罵出來。眾人也要把村言潑語回複他幾句,又礙了穆子大的體麵,罵不出口來,到舌尖上又縮了轉去。除“妒婦”“狗婦”之外,沒有第三個名目加他,口上的便宜已先折了一大半。

淳於氏道:“你們這班烏龜門生,也罵得勾了,如今饒了你罷。隻有幾句未盡之言,煩你眾人的口,寄與那烏龜老師,說他傳授別人的心法,別人都試過了,不見十分應驗。他說壓製婦人要先用氣魄,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威風,不但自家賣弄豪強,還把通國之兵都號召攏來,要壓製我,也可謂雄到極處、壯到極處了;我如今還會箝束丈夫、鞭撻姬妾,可見先用氣魄的話甚是荒唐,全然聽不得的。他說氣充魄定之後就用才術,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聰明,不但做盡圈套,嚇我投降,連休書草稿都央人打就,要離絕我,也可謂決勝無遺,料敵多中的了;我如今還會跳出牢籠,不受駕馭,可見後用才術的話也甚是誕妄,一毫用不著的。這樣心法也平常得緊,為甚麼就享此大名,把一縣的愚夫愚婦都哄動起來,終日受他約束,豈不愧死!總是他前半生的命好,不曾遇著個能幹的婦人與他作對,所以妄自尊大,做了半世的夜郎王。如今小巫遇了大巫,被我說破之後,叫他老老實實縮了龜頭,躲在汙泥洞中,過了下半世罷。”

眾人見他以前的話雖然狠毒,還是罵的自己,況且這番舉動是瞞著費隱公的,恐怕弄出事來,要惹他埋怨,所以一味含容,不敢輕易動手。如今見他丟了自己,罵到費老師身上,就一齊膽壯起來,正要借此為名,好大鬧一場,等老師知道,方才動氣。就把幾十個拳頭,一齊豎起來,對中了門,狠捶亂打。淳於氏不等攻開,就先把門栓一拔,做個抱頭鼠竄的光景,急急的跑上樓去。眾人見他畏懼,一直打進中門,直趕到樓梯腳下,看見兩扇踏門是緊緊閉著的。眾人因他今日的射法與前日一般,也就把今日的攻法與前日一樣,故意在踏門之上狠敲亂擊,要逼他投降。那裏曉得虛中有實,做妒婦的人不消讀得四經七書,自然是諳練兵法的,不曾捶得幾下,隻見伏兵四起,有許多丫鬟使婢,執了器械趕上前來,對了眾人亂打。眾人都是赤手空拳,那裏抵敵得過?打到痛處,就喊起來道:“我們替你相公出力,你倒打起我來,難道你不是相公的人麼?”眾丫鬟道:“大娘叫打,我們不敢不打。大娘的法度是相公知道的,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他決然不怪。”說了這幾句,就分外猖獗起來。

淳於氏傳令道:“你們略打幾下,見見大意就罷了,不用十分羅唕。如今對眾人說,叫他立到天井裏來,我有幾句好話說,在樓窗裏麵告訴他,叫他們仰起頭來看了我說。”眾人看見出兵不利,都有恐懼之心,見他說了這一句,隻道也像前日一般,要放聲求饒,好等眾人出去的意思,巴不得要此收兵,就一齊擁入明堂,果然仰起頭來,看了說話。

隻見樓上的窗子還是閉著的,隻說在裏麵打點說話,好解散眾人,那裏知道他安排兵器。少刻窗子一響,竟有許多汙穢之物從樓上傾將下來,傾得眾人滿頭滿麵。

你說是些甚麼汙穢?原來是淨桶裏麵的東西,叫做“米田共”,預先防備他來,擺在樓上伺候的。起先躲避上樓,就是為此,居高建瓴,正要使這恩施普遍。所以眾人裏麵,沒有一個不被他雨露之恩,又喜得是仰麵而受,沒有一滴酒在空處,這個越王勾踐,是人人要做的了。

眾人在不意之中,接了滿麵的汙穢,竟像在糞缸裏麵爬起來的一般,那裏醃臢得過?況且渾身衣服,又沒有一寸幹淨的,要尋件拭麵揩嘴的東西,竟不可得。對了穆子大道:“我們為你一個,吃了這樣大虧,還不去吩咐家人,多舀幾盆臉水,多取幾條手巾,等我們洗抹一洗抹;再有隨便的衣服取幾件來,待我們權換一換好出去見人。不然這一付嘴臉,怎麼走得出去?”穆子大道:“家人雖有幾個,都被妒婦嚇製過了,沒有一個敢來,待我自己去齲”那些眾人見齷齪不過,那裏等得他取來,就一齊跟到灶前,要就了銅盆洗麵。那裏曉得銅盆水桶與拭麵揩嘴的東西,都預先收拾過了,那裏摸得著一件?再去搜尋衣服,一發幹淨得好,莫說破裙破襖藏得精光,就是揩桌的抹布也不留一塊。

眾人歎口氣道:“神哉妒婦,真擾世之才也!如今沒奈何,隻得趕到隔壁去求救於費老師,討他幾盆熱水洗濯一洗濯,借他幾件衣服更換一更換,然後與他細作商量。”就一齊帶了汙穢,擁入費隱公家。費隱公看見,驚慌不已,竟不知甚麼原故,隻得掩鼻而問之。眾人把釀糞的根由與受糞的來曆,細細述了遍;又把妒婦譏誚費隱公,托他轉致的話,一字不遺都直言告稟。費隱公聽了,氣得雙眸直豎,神氣索然。因他汙穢不過,難以接談,就吩咐家人取衣服臉水,與他洗換過了,方才嗬叱他道:“我前日已曾說過,剿妒的事是再試不得的。為甚麼背了我的話,又欺瞞著我,走去生事來?如今被他掃盡威風,連我也為之喪氣,卻怎麼了?”眾人道:“門生們的不是,自然不消辯了。隻這場勝負,大於風化有關,還求老師舍短慮長,想個奇計出來,正一正風化才好。不然南風自此不競,連以前收服的妒婦都要反叛起來,老師與門生輩都有不有測之憂矣。”

費隱公道:“漢妒之方,隻有氣魄與才術兩件,這等看起來,都被那個無用之物告訴了他,才有番蠢動。如今我輩的伎倆都被他看透了,氣魄不能製,才術不能馭,連王法官刑都治他不得了。那裏還處治得來?”眾人道:“若還處治不來,穆門生與那兩個姬妾都要死於此婦之手。況且老師與他勢不兩立,妒婦之道不息,夫子之道不著,老師處治他不來,不但自家喪氣,將來還要受製於他。焉知他得誌以後,沒有妒婦去拜門生?他也登壇說法,與老師相抗起來,隻怕倡妒容易,化妒煩難,吾道之衰,可立而待矣。還求老師作急圖之。”費隱公不言不語,躊躇了一會,方才回複他道:“就要相圖,也不是旦夕之事,且看他得誌以後舉動何如,我自有道理。”眾人得了這句話,方才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