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淳於氏戰敗眾人之後,先把丫鬟使婢敘功行賞,連報警的老仆亦在犒勞之中。
賞功已畢,就把三個召寇之人,喚到麵前行罰,穆子大領竹板,兩個姬妾吃皮鞭,一日之中,受了兩番嚴拷。從此以後,把這三個犯人監在兩處,日間不許見麵,夜裏不使聞聲。兩處都撥了丫鬟不時巡邏,一有響動,就取出來治罪。
監了幾日,這一男二女都生起病來,明明是憂鬱之症,淳於氏又說他害相思,分外防得嚴緊。穆子大再三哀告要出去就醫,淳於氏隻是不許。穆子大道:“如今春闈已近,會試的同袍都要起身快了,別樣的事不許我走動,難道進京會試也不容我去不成?”淳於氏聽了這句話,就歡喜起來,思想會試還是小事,且等他出去之後,好結果這兩個婦人,省得他立在麵前,到底有些礙手。就一麵料理行裝,一麵雇辦船隻,直到起身那一刻,才叫老仆挑了行,李跟他出門。
示行以前,恐怕那班惡少要替他商量計策,思想複仇,一概不許他辭別朋友。
那兩個姬妾知道他此番出去,不是生離,竟是死別了,到監行之際,就不受拘攣,從房裏跳將出來,一齊扭住穆子大,號啕痛哭,說:“我們兩個終久是一死,不如死在你未去之先。”
各人取出一把剃刀,都要自刎,被淳於氏喝令丫鬟奪下剃刀,扯了開去,才打發得丈夫出門。
穆子大傷心不過,那裏去得向前,心上思量道:“我病體十分沉重,就到了京師,料想愁病交煎,也做不得好文字出,拿定不中,去也枉然。不如住在近邊,看看家中的光景,好商相會。”就在船上住了一夜。到第二日黎明,竟到費隱公家,哭訴從前之苦,求他生個法子,救了這一條性命。費隱公恨他不過,那裏肯管?隻說沒有計策。
穆子大道:“老師不救門生,門生有死而已。”說了這一句,就跪下地去,隻管撞頭。
費隱公想了一會,才問他道:“照你說起來,這一次的公車斷然不上了。你可肯躲在我家,住上一年兩載,待我把這強悍之婦處個盡情,使他一生一世不敢反覆麼?”穆子大道:“若得如此,莫說一年兩載,就躲一世何妨。”費隱公道:“你如今被他磨滅不過,所以恨他,隻怕一月兩月不在麵前,沒有妒婦磨滅你,你的骨頭又有些作癢起來,要思想妒婦,去受他的磨滅了。那裏保得一年兩載不想回去?”穆子大道:“門生的體麵為他壞了,門生的宗祀為他絕了,連自己一條性命尚不能保,此等仇恨,竟可以不共戴天,豈有隔絕了他,還去思念之理?”費隱公道:“既然如此,我就要便宜行事了。你從今以後住在我家,待我把小兒輩相從,屈你做個西席,省得你沒有事做,要想出門。那兩位佳人,包你不出十日,就雙雙弄他出來,與他並做一處就是了。”穆子大得了這句話,歡喜不了,也不問他取出佳人當用何法”處治妒婦當用何方?索性付之不問,好等他便宜行事。卻說淳於氏打發丈夫之後,把那兩個姬妾三日一敲,五日一比,定要送他上路。虧了一個能事的賣婆,常在他家走動,把淳於氏再三苦勸,說:“打死不如放生,何不尋兩分人家,遣他出去?一來斷絕禍根,二來也積一場陰德,三來還得幾兩銀子,又省了兩口棺材。”淳於氏見他說得有理,才肯放一條生路,要打發他出門。隻是不肯嫁在近處,恐怕丈夫回來,要背地取贖,除非嫁與遠方之人,方才沒有後患。
媒婆道:“這也不難。”就去尋了兩個孤客,說是江南海北之人。淳於氏接了財禮,把兩個姬妾一齊打發出門。隻說他與前麵的丈夫,千年萬載不能夠見麵了,那裏曉得跨出門檻,就會相逢。
原來那個媒婆又是費隱公的心腹,設定圈套叫他來做事的。果然不出十日,就把兩個佳人與穆子大並做一處。這一男二女不但分而複合,又隻當死而複生,那裏快活得了”住在費隱公家,看了樣子,與他一般作樂。
住到一月之後費隱公走到書房,對穆子大道:“你們三個住在這邊,是極妥當的了,隻是家中的事,也還要人料理。我看你這個老仆,大有忠義之心,須要想個法子,打發他回去。
一來叫他料理家務,為目前署事之人;二來等他做個內應,為將來聚合之計。”穆子大道:“我也正要如此。隻是他走了回去,妒婦就要疑心,說我既然進京,為甚麼不帶人服事,隻有上個老仆,又打發轉來?”費隱公道:“自有妙法,不但使他不疑,還隻怕要信之太過。隻是一件,從今以後,要屈你權死一死,到一年兩年之後,再活轉來,這個妒婦方才征得他服,與你們三個和氣到老,沒有一毫變更;你若不肯權死幾年,這個妒婦是萬萬征他不服的,隻好暫且安樂幾時,依舊回去受苦罷了。”穆子大聽了這幾句,就驚駭起來道:“別樣的事可以做得,生死大事,豈是兒戲得的?況且死了一兩年,如何再活得轉來?”費隱公笑起來道:“不是當真教你死,隻要認個’死’字,說你原是有病的人,出門之後沉重起來,死在路上就是了。”穆子大道:“ 此計極妙。我自做親以後,受了妒婦多少磨難,就屈他受些淒涼,暫守幾年活寡,且讓我住在這邊,作樂作樂,度個後代出來,也不為過。隻是一件,到一年兩年之後,用個甚麼法子,又好說我活轉來?”費隱公道:“法子盡有,隻是如今說不得;若還對你說了,少不得又像前日一般,把我傳授的心法都敗露出來,使他識破底裏,以致一敗而不可救。三日兩日尚且如此,何況一年兩年,閉得你的口住?”穆子大道:“既然如此,門生不必再問,依了老師,打發他回去就是了。”費隱公道:“他口裏說死,尊還未必見信,須要你自己的親筆,寫一封遺囑與他,說;’我死在途中,不及料理後事,門戶之計,會要仗你主持,不可貽笑於桑梓。所娶二妾,若還不曾懷娠,可速速教他改嫁。你自己年過四旬,平日又喜談節操,盡可做未亡人,切不可再生他想。’這等寫去,他就信到極處。你這一二年之間,也可以無內顧之憂了。”穆子大道:“說極得是。”就一麵寫遺囑,一麵吩咐老仆,叫他看守門戶,不可放閑雜人往來,家中事體,不時過來說說。
那老仆是個忠義之人,巴不得家主自在幾年,好生個兒子,替故主接後。就把家中之事一力擔當,領了遺囑,欣然而去。
卻說淳於氏遣了二妾,隻當拔了眼中之釘,好不適意。遠近的婦人都說他大奮雄威,征服了妒總管,當今女子之中,要算他第一個豪傑。
然不出眾從之料,竟有妒婦去拜門生,求他廣行教化,連丈夫與他為難的人,都要內不避親,外不避仇,要去皈依妙法起來。淳於氏正在得意之際,不想報訃忽然走到,說丈夫死在途中,再取出遺囑一看,自然是千信萬確的了。少不得大哭一場,要替他開喪受吊。
被老仆止住道:“相公吩咐過了,說我的死信隻可使親人得知。外麵的朋友,且慢些使他知道。隻因我出門未久,一旦命終,不知道的,隻說我被妻子氣死,前日受虧的人,未必不來多事。如今師出有名,不像前番孟浪,萬一打鬧起來,就要受他的荼毒了。且到一年半載,眾人氣平之後,然後說出也未遲。就是開喪受吊的事,都要等我誘櫬到了,才可舉行,以前切不可做。”這些說話,都是費隱公的主意,恐怕死信聞於眾人,後來不好收煞,故此吩咐他說的。如今照樣說來,不改一字。淳於氏聽見,十分感念丈夫,就遵了遺命,不敢開喪,瞞著外麵的人,設個靈座在家,私自拜奠。
凶信未到的時節,收了許多妒婦門生,正要登壇說法,做那軒昂豪舉之事,及至聞了此信,就有些收斂起來。壇也不登,法也不說,隻是閉門自守,要做個無榮無辱之人。
初守的半年,也甚是貞節,一毫沒有二心,終日號啕痛哭,穆子大聽見,竟懊悔起來,有個起死回生之意。費隱公隻是不許,說:“你的骨頭雖然作癢,要想回去受磨難,其如這兩位佳人大限未到,不該去見羅刹何!”及至守到半年之後,淳於氏的心腸就有些改變起來,竟在痛哭流涕之中,寓了嘻笑怒罵之意,不但不感激他,反咬牙切齒痛恨他起來。終日叫天叫地,說:“我前世造了甚麼孽障,今生罰我受苦。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丈夫,替他守節,也還氣得過;他生前背我娶妾,還做出許多圈套來擺布我,如今自己死了,累我不上不下,守這樣無情之寡,著甚麼來由?難道叫我沒兒沒女,靠了幾個奴仆過了一世不成!”終日哭來哭去,總是這些話。穆子大聽見,竟有些著慌起來,對了費隱公道:“聽他的口氣,分明要嫁了。萬一弄假成真,等他做起失節的事來,怎麼了得?”費隱公見到他聽到此處,料想身上的骨頭隻會怕疼,決不作癢了,就把降的方法與他說知,也隻怕漏泄,不敢彰揚了。就答應道:“此非惡聲也,將來會合之機,正在於此。我前日要兄假死,就為這一著,不然遊學四方、埋頭一處的話,那一句講不得,定要說起死來。我要先把守寡一事去引動他望子之心,然後把’失節’二字去塞住他吃醋之口。他起先不容你娶妾,總是不曾做過寡婦,不知絕後之苦,一味要專寵取樂,不顧將來。隻說有飯可吃,有衣可穿,過得一世就罷,定要甚麼兒子?如今做了寡婦少不得要自慮將來,得病之際那個延醫,臨死之時誰人送老?自己的首飾衣服、糧米錢財,付與何人?
少不得是一搶而散。想到此處,自然要懊悔起來。可見世間的兒子,無論嫡生庶出,總是少不得的。以後嫁了丈夫,自然以得子為重,取樂為輕了。他起先挾製丈夫,難為姬妾,總是說他身子站得正,口嘴說得響,立於不敗之地,不怕那個休了他,所以敢作敢為,不肯受人箝束。若還略有差池,等丈夫捏住筋節,就有飛天的本事,也隻好收拾起來了。他如今打熬不過,少不得要想出門。待我用個心腹之人,走去說合,假捏一個名字,說有人娶他續弦。別尋一所房子,你安頓在裏麵,竟去娶他過來,做一出奇幻戲文與他看看。到那時候, 失節’兩個字不消別人說他,他自己塞住了口,料想一生一世吃不得醋了。你說這個計較妥當不妥當?”穆子大聽了這些話,歡喜不過,不覺手舞足蹈起來,說了許多讚服的話。又對他道:“既然如此求老師及早央人過去說合,不要去遲了,等他又吩咐別人。”
費隱公道:“學生娶過數十房姬妾,那一個媒婆不是相熟的?”
等他央了那一個,我然後呼喚他來,於中取事,方才萬妥;若還叫人去說,就有三分不妙了。穆子大道:“也說得是。”隻見過了幾時,那兩個姬妾一齊肚大起來,原來是成親那兩夜所受的胎,起先不覺如今看出來的,等到十月將滿,一先一後生將下來,不想兩個婦人竟生出三個兒子,有一個雙胞的在裏麵。
穆子大跳躍不過,思想不是老師的妙法弄出人來,豈但那兩個姬妾死於妒婦之手,連這三個兒子都不能夠出世了。那裏感激得過?竟刻了長生牌位,供養他起來。
卻說淳於氏守到半年之後,漸漸立腳不住,要想出門。一來怕家人恥笑,不好去喚媒婆,替自己說親;二來要把丫鬟使婢逐漸賣去,把銀子鱉在身邊,才好出嫁。就以賣婢為名,喚了媒人,不時計議。
計議定了,就把以前出力的丫鬟,今日一個,明日一個,不上幾月,都被他賣完。然後賣到自己身上。媒婆就替他尋下主子,把家中的物件逐漸運了出去。
正要打點嫁人,不想有個得力的家人,聽了外麵的話,進來報信道:“外麵人言藉藉,都說大娘謀殺了丈夫;並不使一人知道,又把丫鬟使婢都出脫盡了,思想去嫁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斷斷容不得。要等大娘出嫁之日,從轎子裏曳出來,活活打死,一來替自己出氣,二來替相公伸冤。這些話說雖然未必真假,隻怕也不可不防。”淳於氏聽了,就慌做一團,與媒婆商議道:“還是嫁的好,還是不嫁的好?”媒婆道:“這等看起來,有些嫁不得了;不如將計就計,倒做個貞節之人,守了這一世罷。”淳於氏道:“成不得!一來沒有兒子,倚靠何人?二來丫鬟使婢都已賣去,把甚麼人做伴?三來運出的東西,也不好再運進來;就運了進來,也要被人識破,說我這個節婦,是他們逼出來的。中止之事,萬萬做不得。隻好想個法子,不要有家裏上轎,另尋 一個去處,走到那裏起身。等眾人知道的時節,已趕我不著了,難道好尋到那邊來與我吵鬧不成?”媒婆道:“也說得是。”就替他揀了日子,尋個地方,竟像做賊的一般,等到黑夜之中,魆魆的逃走出去。隻見走到一處,有個絕美的婦人出來迎接他,媒婆道:“這是我的親眷,你同他坐一會,我去領了轎子來。”媒婆去後,那個婦人就與他各敘寒暄,問他年紀多少,前麵的丈夫作何營業,如今沒了幾年?成親以後,可曾生養幾個?淳於氏就說年過四旬,前夫是讀書人,也曾中過鄉榜,客死未及一年,從來不曾生育。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是好人家的宅眷了,為甚麼不坐轎子,竟走了出來?”淳於氏見是媒婆的親眷,料想不笑他,就把丈夫未死之先,眾人與他吵鬧,如今見他出嫁,要伺候轎子與他為難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那婦人道:“這等尊夫之死,由於何病,果然是大娘氣殺的麼?”淳於氏道:“不瞞大娘說,他出門的時節,原有些病症,是我吵鬧出來的。想是出門之後,又記掛兩個姬妾,恐怕被我磨死,所以越愁越重,把這性命送了。”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既然結發一場,又害了他的性命,大娘心上也該過意不去,替他守守才是。為甚麼就嫁起來?”淳於氏道:“一來沒有兒子,二來沒有家業,叫我靠那一個?難道呷西風過日子不成?”那婦人道:“我聞得做媒的說,大娘賣丫鬟的銀了也有許多,生息起來,盡勾過日子了。就是要嫁,也還該略守幾年,等孝服滿了,再嫁也未遲,不該這這等性急。”淳於氏道:“不瞞大娘說,我做親二十多年了,不曾離過男子,倒不為別樣,總是怕冷靜不過,所以有心要嫁,不論遲早。”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是我的知己了。我當初也曾死過丈夫,也等不得服滿就要出嫁,竟有不相諒的婦人罵起我來。我是個靦腆的人,不曾回罵得幾句,至今恨他不過。如今遇了大娘,隻當有個幫手了,幾時約你同去見他,等說起來的時節,大家罵他一頓,替我們醮之人爭些餓氣也好。”淳於氏道:“那個不難,我這張嘴是罵得人慣的,還你相見的時節決不折氣就是。”兩個說了一更天,再不見媒婆走到。淳於氏心焦不過,自己噥聒道:“這早晚不見轎子,幾時才得過去,難道揀了好時好日不抬過門,要到第二日成事不成?”那婦人道:“這也不論。我當初改嫁的時節,當晚有事,不得成親,也是到了第二日,才做好事的。”淳於氏道“那是尊夫的不是,婚姻大事,豈是耽擱得的?大娘是有修養的人,容得他如此;若把我們,就是當晚不好說,到第二三日,也要奉陰他幾句。”兩個談談說說,又過了一更多天。那婦人道:“這時候不來,定是有事耽擱了,不如脫了衣服,同我睡罷。”淳於氏道:“大娘若坐不過,請預先安置。我這一晚料想睡不著。不如坐坐的好。”那婦人陪他不過,竟自睡了。
淳於氏在他臥榻之前走來走去,再沒有一刻消停,聽見那裏響一下,就說是轎子到了,伸起頭,東張西望,及至曉得不是,定要噥噥聒聒,把媒婆罵上幾句。守到天明,不知看上幾十次,罵上幾百聲。
直到第二日早飯之後,那個媒婆才領一乘轎子走進門來,說:“咋晚過去,原說就來的,不想巷頭巷腦都關了柵門,轎子抬不過,所以耽擱了一夜,今日才來。”淳於氏不及怪他,竟別了婦人上轎。那婦人到臨別之際,還說幾時約個日子,要請他同去罵人。
淳於氏坐了轎了抬到那分人家。隻見出轎的時候,並沒有一個迎接,竟是自己一個走入中堂。那中堂之上,並沒有一個伺候,連香花燈燭都是沒有的。淳於氏□□□不好,就要轉去。及至回頭一看,又不見了媒婆和幾個抬轎的人都轉去了,淳於氏十分疑惑,又隻得自己一個捱進中門,走到內室裏去。隻臥房裏麵,擺設得齊齊整整,都是自己的物件,叫媒婆運過來的,隻是不見一個人影。淳於氏不明不白,竟像做夢一般,心上思量道:“莫非遇了鬼怪,被他攝到這裏不成?就是鬼怪,也該有些鬼形怪影出現,為甚麼絕無影響?”隻聽見臥房後麵有幾個孩子一齊啼哭,但不知就在一處,還是隔壁人家。
正要走去觀望,不想黑暗之處,閃出一個人影來,一步近似一步,走到十步之外,就立住了。卻像有件凶器捏在手裏的一般。
淳於氏定睛一看,竟是前麵的丈夫,就嚇得冷汗直流,高嘶大喊起來,一連說幾十個“有鬼”,要等後麵二人來救。
喊了一會,不見人來,就對著影子跪下來直磕頭,說:“你生前死後的事,都是我不該,怪不得你來報怨,我如今知罪了,求你轉去罷。”說了這幾句,就俯伏在地,死也不抬頭。
不想伏了一會,那影子裏麵就說起話來道:“我既然來在這邊,那裏就肯轉去,要同你算本總帳,砍下頭來,把身子剁作幾塊,方才肯去。我出門以前的事,說不得許多,且丟過一邊罷了。為甚麼我出門幾日,就把我兩個愛妾一齊賣去,隻做得兩夜夫妻,竟不使我再見一麵,這是一可殺了。他兩個腹中都是有身孕的,把我現現成成的兒子送給別人家去,使我做了絕嗣之人,這是二可殺了。我生前受你多少磨難,連性命都死在你手裏,還不見你感念一句,懊悔一聲,哭到半年之後,還叫天叫地,罵起我來。難道我生前的咒罵還不曾聽得勾,死在陰司地府還聽你的咒罵不成?這是三可殺了。我在生之時,你何等口強,動不動要談節義,看見隔壁的婦人改嫁了丈夫,還指定他名字罵個不了。為甚麼輪著自己,就忍心害理起來,不怕別人笑恥,竟做了失節之婦?這是四可殺了。就是要嫁,也該守過三年兩載,把我的靈柩裝了回來,尋一塊土地安厝了我,然後嫁也未遲。為甚麼這等性急,連期年的服也不曾穿得滿,就嫁起人來?使我骸骨不能歸家,做了異鄉之鬼,這是五可殺了。你自己不肯守節,就是丫鬟使婢也留上一兩個,做個燒錢化紙的人;在宗族裏麵立個暝蛉之子,替我接了後代,把家中的財物交付與他,然後出來改嫁,也還氣得你過。為甚麼把許多丫鬟不分好歹,都替我賣去,把銀子鱉在身邊,連我一分好人家都搬了過來,與別人享福,這是七可殺了。其餘的零星罪犯,若要細數起來,要幾百樁也有。我如今總置不論,隻問你這七樁大罪。每一樁罪砍你一刀,隻把你的屍骸分做七塊罷了。”
他起先問罪的時節,淳於氏伏在地下,等他說一個“可殺”,自己應一個“該殺”,說兩個“可殺”,應兩個“該當”,及至說到第七個上,知道說完之後就要下手,那條見機而作的魂靈已先走散了,隻留個沒幹的身子伏的那邊等殺,連這“該當”二字那裏還應得出?隻好縮成一團,哼哼嗄嗄的掙命罷了,預先硬了頸項,等他下刀。不想命根未斷,那臥房後麵有許多膽雄力大、不怕鬼的婦人趕進房來,把他丈夫的陰靈一把扯住,跪下來勸道:“殺死不如放生,看我們眾人麵上,饒了他罷。”
又有兩個婦人不但不怕鬼,還要與他打鬥,竟把凶器奪了下來,不怕他不走,兩個死拖硬曳,扯到臥房後麵去了。
那些不去的婦人都一麵說,一麵拿手來攙道:“相公去了,大娘起來罷。”淳於氏仰起頭來,把眾人一看,又吃了一驚。
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討來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後,逐個賣去的丫鬟。如今見舊主有難,不知是那個神道托夢與他,大家不約而同,特地趕來相救的。
淳於氏吃驚之後,爬起來坐了一會,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轉來,方才問眾人道:“你們是從那裏來的?方才扯勸的人是那兩個?為甚麼原故你們都不怕鬼,竟與他說起話來?”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脫我們的時節,就是賣與這分人家。方才那兩個也是大娘賣去的小,我們未賣之前,他先嫁過來的。大家都在一處,並不曾分開。隻有大娘來得遲些,所以受了這場驚嚇。方才捏著凶器與大娘算總帳的是個活人,不是甚麼死鬼,大娘不要認錯了。”淳於氏道:“這等說起來,難道是他們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們的丈夫,隻怕連大娘自己還要做他的妻子也不可知。”淳於氏道:“這等說起來,想是他們恨我不過,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過來,等他們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氣的意思了。這等為甚麼原故,那個人的聲音麵貌竟與死者一,說來的話又一句不錯,那有這等相像的理?你們快說一說。”丫鬟道:“不是他們恨你不過,要擺布你;還是他們丟你不下,要收錄你。我老實對你說,方才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當初並不曾死,被你磨滅不過。做了這番圈套,要騙個兒子出來的。如今兩位小主母已生了三個大呱呱,他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滅,還添了幾口人丁,愈加昌盛起來了。勸大娘從今以後,落得做個好人,不要去處治他罷。”
淳於氏聽了這些話,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來。這是甚麼原故?隻因起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個結發之妻,做了這許多歹事,把甚麼顏麵見他?
見麵尚且不可,何況跟了他們,從新過起日子來?起先受他一刀,還是問的斬罪,如今同過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剝削我的臉皮,隻當問了個淩遲碎剮。這樣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饒不過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沒趣一遭;叫他一聲,定要羞慚一次。這個淩遲碎剮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見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時節,隻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時節,反要求死了。就對眾丫鬟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靜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鬟不知,隻說果然要上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處,自己走出門來,好等上馬。誰想他馬倒不上,竟去騰起雲來。等丫鬟出去之後,就拴上房門,解下一條絲絛,係在屋梁之上,不多一會,就高高掛起了。丫鬟在門縫之中看見主母上吊,就一麵打開房門,一麵喊人相救。那兩個生子之妾,隨著丫鬟一齊趕進房來,捧腳的捧腳,解頭的解頭,把個不斷氣的人又救活了。大家坐在一處,都把好言勸慰他;隻有穆子大一個,得了老師的真傳,不肯進房,坐在門前,大念往生神咒。淳於氏見了兩個姬妾,羞慚不過,眼睛也不敢睜開。那兩個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們是曉得世事的,大畢竟是大,小畢竟是小,決不為這番形跡就膽大起來。隻要大娘略寬厚些,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依舊頂你在頭上,決沒有怠慢之理。就是男子的心腸,也是挽回得轉的。有我們在此,決不使他做狠心人,還你和氣就。”淳於氏聽了這些話,方才放心,就爬起身來與他見禮,認了許多不是,又托他轉致丈夫,也認了許多不是。這兩個姬妾在費宅住了許久,也學了他些家風,兩邊鬥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兩個仇人推在一處,依舊做了夫妻。
這叫做“蠻妻拗子,無法可治”,隻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費隱公的夫子坐了轎,上門來賀喜,要借新人一看。淳於氏曉得是醋大王,當初罵過了他,
怕他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見。
那兩個姬妾道:“回席取過了,決不取第二次,出去見見也不妨。”及至走出中堂把他一看,原來就是前
晚留宿的人。淳於氏滿麵羞慚,措身無地。
費夫人道:“今日一來賀喜,二來相邀。那個不相諒的婦人喜得不遠,就在舍間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罵他一場,替我出口小氣。”淳於氏滿麵通紅,答應不出,虧那兩個體心的姬妾把別話阻撓問者,各顧左右而言他,還不至於羞死,隻當積了一場陰德。後來夫妻之內,大小之間,竟和好不過。淳於氏把妾生之子領在身邊撫育,當作親生之子一般,好等那兩個姬妾重生再養。
後來連生六子,眼見十孫,傳到後來,竟做了一縣之中第一個繁衍之族,皆費隱公變化之力也。
費隱公的教化,不獨當世為然,他的流風餘韻,至今尚在。
俗語有兩句雲:“江山婦人不穿褲,常山婦人不吃醋。”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