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地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餘,時常買些紙錢,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陝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人見他氣度舂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士,閑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氣象,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為甚麼就逃之方外,隱於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曆說了一遍。

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如今尚在青年,怎麼就隳了功名之誌?待學生到任之後,備些燈火之資,尋塊養靜之地,兄還去讀起書來。遇著考期,出來應試,有學生在那邊,不怕地方攻冒籍。倘若秋闈高捷,春榜聯登,也不枉與學生相處一番。以醫國之手,調元燮化,所活之人必多,強如以刀圭濟世,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這番獎勵,不覺死灰複燃,就立起身來,長揖而謝。主人蒞任之後,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蕭寺之中討一間靜室,把麟如送去攻書,適館授餐,不減緇衣之好。

未及半載,就扶持入學;科闈將近,又薦他一名遺才。麟如恐負知己,到場中繹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一齊嘔出。三場得意,掛出榜來,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車之費,依舊出在主人身上。麟如經過揚州,教人去訪萬子淵,請到舟中相會。地方回道:“是前任太爺請去了。”麟如才記起當初冒名的話,隻得吩咐家人,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

那地方鄰舍道:“人已死過多時,骨殖都裝回去了,還到這邊來問?”麟如雖然大驚,還隻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那裏曉得其中就裏?及至回到故鄉,著家人先去通報,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

那家人是中後新收的,老仆與碧蓮都不認得,聽了這些話,把他啐了幾聲道:“人家都不認得,往內室裏亂走,豈不聞’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我家並沒有人讀書,別家中舉,幹得我家屁事?還不快走?”家人趕至舟中,把前話直言告稟。

麟如大詫,隻說妻子無銀使用,將房屋賣與別家,新人不識舊主,故此這般回複,隻得自己步行而去,問其就裏。

誰想跨進大門,把老仆嚇了一跳,掉轉身子往內飛跑,對著碧蓮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陰魂出現了!”碧蓮正要問他原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麵前,碧蓮嚇得魂不附體,縮了幾步,立住問道:“相公,你有甚麼事放心不下,今日回來見我?莫非記掛兒子麼?我好好替你撫養在此,不曾把與他們帶去。”

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又把老仆相一會,方才問道:“你們莫非聽了訛言,說我死在外麵了麼?我好好一人,如今中了回來,你們不見歡喜,反是這等大驚小怪,說鬼道神,這是甚麼原故?”隻見老仆躲在屏風背後,伸出半截頭來答應道:“相公,你在揚州行醫,害病身死,地方報官買棺材收殮了,丟在新城腳下,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怎麼還說不曾死?如今大娘、二娘雖嫁,還有蓮姐在家,替你撫孤守節,你也放得下了,為甚麼青天白日走回來嚇人?我們嚇嚇也罷了,小官是你親生的,他如今睡在裏邊,千萬不要等他看見。嚇殺了他,不幹我們的事。”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去了。

麟如聽到此處,方才大悟道:“是了是了。原來是萬子淵的原故。”就對碧蓮道:“你們不要怕,走近身來聽我講。”

碧蓮也不向前,也不退後,立在原處應道:“相公有甚麼未了之言,講來就是。陰陽之隔,不好近身。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替你扶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立在中堂,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教子淵冒名行醫,子淵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真偽,把他誤認了我,訛以傳訛,致使你們裝載回來,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後來主人勸我棄了醫業,依舊讀書赴考,如今中了鄉科,進京會試,順便回來安家祭祖,備細說了一遍。又道:“如今說明白了,你們再不要疑心,快走過來相見。”碧蓮此時滿肚驚疑都變為狂喜,慌忙走下階來,叩頭稱賀。

老仆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慮,走到街簷底下,離麟如一丈多路,磕了幾個頭。起來立在旁邊,察其動靜。

麟如左顧右盼,不見羅氏、莫氏,就問碧蓮道:“他方才說大娘、二娘嫁了,這句話是真的麼?”碧蓮低著頭,不敢答應。麟如又問老仆,老仆道:“若還不真,老奴怎麼敢講?”

麟如道:“他為甚麼不察虛實,就嫁起人來?”老仆道:“隻因信以為實,所以要想嫁人;若曉得是虛,他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他兩個之中,還是那一個要嫁起?”老仆道:“論出門的日子,雖是二娘先去幾日;若論要嫁的心腸,隻怕也難分先後。一聞凶信之時,各人都有此意了。”麟如道:“他肚裏的事,你怎麼曉得?”老仆道:“我回來報信的時節,見他不肯出銀子裝喪,就曉得各懷去意了。”麟如道:“他既舍不得銀子,這棺材是怎麼樣回來的?”老仆道:“說起來話長,請相公坐了,容老奴細稟。”碧蓮扯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裏麵去看孩子。老仆就把碧蓮倡議扶柩,羅氏不肯,要托人燒化;莫氏又教丟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處。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才引得那一半出來;自己帶了這些盤纏,往揚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留住下半段不講,待他回了才說。

麟如道:“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老仆道:“他的好處還多,隻是老奴力衰氣喘,一時說他不荊相公也不消問得,隻看他此時還在家中,就曉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說得是。但不知他為甚麼原故,肯把別人的兒子留下來撫養,我又不曾有甚麼好處到他,他為何肯替我守節?你把那兩個淫婦要出門的光景,與這個節婦不肯出門的光景,備細說來我聽。”老仆又把羅氏、莫氏一心要嫁,隻因孩子纏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頓,暮咒一頓,磨得骨瘦如柴;碧蓮看不過,把他領在身邊,抱養熟了。後來羅氏要嫁莫氏,莫氏又怕送兒子還他,教羅氏與碧蓮斷過。碧蓮力任不辭。羅氏見他肯挑重擔,情願把守節之事讓他,各人磕他四個頭,歡歡喜喜出門去了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麟如聽到實處,不覺兩淚交流。正在感激之時,隻見碧蓮抱了孩子,走到身邊道:“相公,看看你的兒子,如今這樣大了。”麟如張開兩手,把碧蓮與孩子一齊摟住,放聲大哭,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方才敘話。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我的門風被那兩個淫婦壞盡,若不虧你替我爭氣,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又接過兒子,抱在懷中道:“我兒,你若不是這個親娘,被淫婦磨作齏粉了,怎麼捱得到如今,見你親爺的麵?快和爹爹一齊拜謝恩人。”說完,跪倒就拜,碧蓮扯不住,隻得跪在下麵同拜。

麟如當晚重修花燭再整洞房,自己對天發誓,從今以後與碧蓮做結發夫妻,永不重婚再娶。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不比從前草草。竣事之後,摟著碧蓮問道:“我當初大病之時,曾與你們永訣,你彼時原說要嫁的,怎麼如今倒守起節來?你既肯守節,也該早對我講,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時也還過意得去。為甚麼無事之際倒將假話騙人,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還虧得我活在這邊,萬一當真死了,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說罷,又淚下起來。

碧蓮道:“虧你是個讀書人,話中的意思都詳不出。我當初的言語,是見他們輕薄我,我氣不過,說來譏誚他們的,怎麼當作真話?他們一個說結發夫妻與婢妾不同,一個說隻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分明見得他們是節婦,我是隨波逐浪的人了;分明見得節婦隻許他們做,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與他們一樣,把牙齒咬斷鐵釘,莫說他們不信,連你也說是虛言。我沒奈何,隻得把幾句綿裏藏針的話,一來譏諷他們,二來暗藏自己的心事,要你把我做個防凶備吉之人。

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成人,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撫他的也嫁了,當初母親多不過,如今半個也沒有,我如何不替你撫養?我又說你百年以後,若還沒人守節,要我燒錢化紙,我自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的也嫁了。當初你家風水好,未死之先,一連就出兩個節婦;後來風水壞了,才聽得一個死信,把兩個節婦一齊遣出大門,弄得有墓無人掃,有屋無人住,我如何不替你看家?這都是你家門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驗,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如今雖有守寡的梅香,不見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樁反事,不可謂之吉祥。還勸你贖他們轉來,同享富貴。待你百年以後,使大家踐了前言,方才是個正理。”麟如慚愧之極,並不回言。

在家綢繆數日,就上公車,春闈得意,中在三甲頭,選了行人司。未及半載,齎詔還鄉,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錦衣繡裳,前呼後擁,一郡之中,老幼男婦,人人爭看。

羅氏、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悔恨欲死,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那後夫也怕麟如的勢焰,情願不取原聘,白白送還。

馬族之人,恐觸麟如之怒,不好突然說起,要待舉賀之時,席間緩緩談及。

誰想麟如預知其意,才坐了席,就點一本朱買臣的戲文,演到覆水難收一出,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眾人都說事不諧矣,大家絕口不提,次日回複兩家。

羅氏的後夫放心不下,又要別遣羅氏,以絕禍根,終日把言語傷觸他,好待他存站不祝當麵斥道:“你當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竟走,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結發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逢,那裏有甚麼情意?男子誌在四方,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門,萬一傳個死信回來,隻怕我家的東西又要卷到別人家去了。與其死後做了賠錢貨,不如生前活離,還不折本。”羅氏終日被他淩辱不過,隻得自縊而死。

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終日熬饑受凍,苦不可言,幾番要尋死,又癡心妄想道:“丈夫雖然恨我,此時不肯取贖,兒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所以熬著辛苦,耐著饑寒,要等他大來。

及至兒子長大,聽說生母從前之事,憤恨不了,終日裘馬翩翩,在莫氏門前走來走去,頭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經過,走出門來,一把扯住道:“我兒,你嫡嫡親親的娘在這裏,為何不來認一認?”兒子道:“我隻有一個母親,現在家中,那裏還有第二個?”莫氏道:“我是生你的,那是領你的。你不信,隻去問人就是。”兒子道:“這等待我回去問父親,他若認你為妻,我就來認你為母;倘若父親不認,我也不好來冒認別人。”莫氏再要和他細說,怎奈他扯脫袖子,頭也不回,飄然去了。從此以後,寧可迂道而行,再不從他門首經過。

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身說話,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麵貌,自從這番搶白之後,連麵也不得見了,終日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後來麟如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初撫養孤兒,後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