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營生去了。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後,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就著仆往揚州訪問。老仆行至揚州,問到原舊寓處,方才得知死信。

老仆道:“我家相公原與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甚麼不見回來,如今到那裏去了?”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陝西去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在後,相隔數千裏,那裏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

老仆聽到此處,自然信以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常身邊並無盤費,不能裝載還家,隻得趕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了靈位,一連哭了三日,聞者無不傷心。到四 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隻有碧蓮一人雖有悲淒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複生,徒哭無益,大娘、二娘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後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去路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好心,反討一場沒趣。隻見羅氏、莫氏哭到數日之後,不消勸得,也就住了。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第一要催他設處盤費,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隻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後再不敢開言。還隻道他止哀定哭之後,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餘,絕不提起”裝喪”二字。碧蓮勞忍耐不過,隻得問道:“想公的骸骨拋在異鄉,不知大娘、二娘幾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口?千裏裝喪,須得數十金盤費,如今空拳白手,那裏借辦得來?隻好等有順便人去,托他焚化了捎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孤兒寡婦之家,那裏做得爭氣之事?”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做主意。”

碧蓮平日看見他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作舟車之費,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把大義至情責備他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他出門,以後的過失就沒人規諫。

隻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他,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扶櫬之事,若要獨雇船隻,所費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得十金之數。碧蓮閑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湊集起來,隻怕也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常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羅氏、莫氏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滿麵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如今見他說得詞嚴義正,不敢回個沒有,隻得齊聲應道:“有是有幾兩,隻因不勾,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甚麼說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麵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塊數,竟有上千。羅氏、莫氏見他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隻得也去關了房門,開開箱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與碧蓮的湊成十兩之數,一齊交與老仆。老仆竟往揚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一塊無礙之地,將來葬了。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他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己的妝奩,或是坐產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

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他起來,遣嫁的話,幾次來在口頭,隻是不敢說出。

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得的,要先打發他出門,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邊一個兒子。若教他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後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他的當嫁不肯嫁,大似他的要嫁不好嫁,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校若還有幾歲年紀,當得家僮使喚,娶的人家還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那個肯惹別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得幾兩銀子,雇個乳娘撫養,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那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症候。每到欲火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苦。

隻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閑少累。羅氏、莫氏見他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他,後來怨恨他,再過幾時,兩個不約而同都來磨滅他。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裏尋非,要和他吵鬧。碧蓮隻是逆來順受,再不與他認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於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羅氏心上也恨這個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短,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繈褓的赤子,怎經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反加消縮。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於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我而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床頭,晚間騙他同睡。

那孩子隻要疼熱,那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肯去了。莫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那裏還來索其故物。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青年。”莫氏道:“若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隻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不活許多閑人,既蒙大娘吩咐,我也隻得去了。隻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隻怕碧蓮未必情願。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求大娘與他說個明白:他若肯認真撫養,我就把孩子交付與他,隻當是他親生親養,長大之時就不來認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隻顧眼前,不管後日,歡喜之時領在身邊,厭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就不等羅氏開口,欣然應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為甚麼馬家的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不交付,你要去隻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邊,為甚麼定要累你?”羅氏聽他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他如今既肯擔當,明日嫁他之時,若把兒子與他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他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害怕起來。

又思量道:“隻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做從井救人之事?不如趁他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他,再把幾句軟話求他,索性把我的事也與他說個明白。

他若乘興許了,就是後麵翻悔,我也有話問他,省得一番事業作兩番做。”就對他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的,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後麵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眠,身上溺尿,被中撒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閑,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情願不情願,後麵懊悔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惹下事來,到後麵貽害於我。”

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方才那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他的,如何認做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方才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隻管受清閑,享自在,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子難領,好漢難做,後來日子細長,隻因看不過孩子受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保得沒有後言,大娘不消多慮。”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莫說別人,連我也學你不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後,少不得也要尋分人家打發你,到那時節,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養一日,跨出門檻,就不幹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 來。”碧蓮道:“大娘在家,也要個丫鬟服事,為甚麼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分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氏見他問到此處,不好糊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他去之後你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了半晌,方才問道:“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道:“有甚麼不真?有甚麼不決?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教我呷西風、吸露水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頭:“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沒有出息。從來的節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請去,二娘也請去,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了人家,這房戶裏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

你一個住在家中,把甚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與大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隻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六七十歲的老蒼頭,沒有甚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盡可以看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生物議。等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母婢妾,分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饑諷我們的話,依舊作不得準。”碧蓮道:“這等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的身子就像泥塑大雕的一般,挺然直受,連“萬福”也不叫一聲。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丟了重擔,那裏鬆得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卷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