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流寓的顯宦,見呂哉生氣度非凡,又考得起,就要把女兒招他。呂春陽住在異鄉,正要攀結一門高親,好做靠壁,豈有不允之理?就把兒子送上顯宦之門,做了貴人之婿。誰想這一對夫妻,正合著古語二句:呆郎娶巧婦,美男得醜妻。
呂哉生的容貌,竟像個絕美的婦人,那位小姐的形狀,反像個極醜的男子,又麻又黑,又且癡蠢。呂哉生一見,幾乎氣死,悔又悔不得,就又就不得,隻得勉強睡了幾夜,就尋個僻靜書館,到外麵去讀書。隻說這段姻緣是終身改正不得的了,誰想他到底命好,不上一年,那位小姐就得暴病而死。呂哉生脫得這個難星,惟恐離了東施,又要遇著嫫姆,再不敢輕易續弦,終日孤眠獨宿;直到父母雙亡,丁艱起複之後,方才出去擇配。
怎奈他自己的姿色生得太美了,那裏尋得著對頭?擇來擇去,隻是不中。自己又鰥曠不過,思想良家女子是兒戲不得的,隻好到章台楚館嫖嫖妓婦,還不十分損傷陰騭。
彼時各院之中名妓甚多,看見呂哉生的容貌竟是仙子一般,又且才名藉甚,那一個不愛慕他?聞得他在院中走動,有幾個聲價最高,不大留客的婦人,也為他變節起來,都豔妝盛飾,立在門前,候他經過。一見了麵,定要留進去盤桓一番。呂哉生眼力最高,一百個之中沒有一兩個中意,大率寡門闖得多,實事做得少。
起先是呂哉生去嫖婦人,誰想嫖到後來,竟做出一樁反事:男子不去嫖婦人,婦人倒來嫖男子,要宿呂哉生一夜,那個妓女定費十數兩嫖錢,還有攜來的東道在外。甚至有出了嫖錢,陪了東道,呂哉生托故推辭,不肯留宿,隻闖得一次寡門,做了個乘興而來,盡興而返的,也不知多少。這是甚麼原故?隻因呂哉生風流之名播於遐邇,沒有一處不知道他,竟把他的取舍定了妓婦的優劣,但是呂哉生賞鑒過的,就稱他為名妓,門前的車馬漸漸會多起來。都說呂哉生自己身上何等溫柔,何等香膩,不是第一等婦人,怎肯容他粘皮靠肉,所以一經品題,便成佳士。
若還呂哉生不曾識麵,或是見過一兩次,不去親近他的,任你名高六院,品重一時,平昔的聲價也會低微起來。都說呂哉生不賞鑒他,畢竟有些古怪,不是風姿欠好,就是情意未佳,不然第一等婦人與第一等男子,怎肯當麵錯過?這叫做”伯樂失顧,即成駑馬”。
那婦人嫖男子的規矩,不是有心做出來的,隻因呂哉生嫖妓之時,被那些尋常婦人扯曳不過,竟不敢在院中走動,有幾個能書善畫、稍通文墨的,呂哉生不忍絕他,許他常來就教。
誰想就教之端一開,這兩扇大門就關閉不住,那些好名的姊妹,那一個不來物色他;又怕呂哉生閉戶不納,損了自己的聲名,都預先央了分上,討了薦書,替自己先容過了,然後來載酒問奇。呂哉生卻不得情麵,隻得勉強應承。若還走到麵前,看見是作養不得的,就隻好吃幾杯酒,說幾句話,假托一樁事故,送他起身;若還是作養得的,定要留宿一晚,消了那頭分上,那婦人到臨行之際,都有幾兩參價贈他,為償精補腎之費。雖不叫做嫖金,其實與嫖金無異,此婦人嫖男子之名所由來也。
呂哉生受了參價,沒有別樣回禮,隻做一首無題之詩,或是寫在扇頭,或是題在帖上,作個投瓊報李之意。詩後不落姓字,隻用一方小小圖書,是“紅顏知己”四個字。他生平不喜務名,凡作詩文都不肯落款,也不去刊刻,所以姓名不傳,這是他生性如此。不獨待妓婦為然。古人有兩句名言,合著他的心事,常寫來貼在麵前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彼時名妓雖多,內中隻有三個是呂哉生許可之人,竟與三房姬妾一般,許他輪流當夕。一個叫做沈留雲,一個叫做朱豔雪,一個叫做許仙儔。這三個妓女原不叫做這三個名字,隻因呂哉生相與之初,曾做幾首詩詞贈他,詩詞之中有這幾個新鮮字眼,那妓女重他不過,就取來做了名字。呂哉生之見重於婦人,大率類此。他贈沈留雲的是一首絕句,其詩雲:雲爰雲爰霓裳淡欲飛,人間若個許相依?襄王愛作巫山夢,留住行雲不放歸。
這三個之中,態度要算他第一,輕飄無著,竟像要飛去的一般,所以這等讚他。贈朱豔雪的是一首小令,名為《風入鬆》,其詞雲:十年留意訪嬋娟,今日始逢仙。梅花帳裏偕鴛夢,閑評品、柳媚花妍。氣似幽蘭馥馥,神凝秋水涓涓。醒來疑在雪中眠,瑩質最堪憐。又怪人間無豔雪,多應是、玉映霞天。焉得良宵不旦,百年長臥花前。
這三個之中,肌膚要算他第一,白到極處,又從白裏透出紅來,所以這等讚他。贈許仙儔的是一隻曲子,名為《黃鶯兒》,其詞雲:處處惹人愁,最關情,是兩眸,等閑一轉教人瘦。腰肢恁柔,肌香恁稠,凡夫端的難消受。與卿謀,人間天上,若個許相儔。這三個之中,眉眼風情要算他第一,騷到極處,又能騷而不淫,畢竟要擇人而與,所以這等讚他。這三個名姬起先不甚相合,自與呂哉生相與之後,就同船合命起來,竟像嫡親姊妹一般,一毫妒心也沒有,都拚了大注財物結識呂哉生。
呂哉生的身子被這三個大老官成年包定了,就一個嫖客也不接,終日守著他。這三個姊妹漸漸有起權柄來,竟成了鼎足之勢。大家立定主意,要嫁呂哉生,不顧他情願不情願。把這三首情詞當作鐵券一般,緊緊的藏了,若還不允,就要執此為憑,和他硬做。呂哉生心上也要並納三人,隻因正室未娶,不好把妓女為妻,要待續弦之後,然後收納他。
這三個姊妹也許他先娶正妻,自己隨後來做小,隻怕娶了個妒婦回來,不容呂哉生做主,負了從前之約,竟要自己替他擇配,不容呂哉生私自議婚,連聘金也不要他出,都是自己包管到底,好使新來之人感激他,不忍與他為難。他三個身邊都有千金積蓄,又是自己做主,沒有鴇母的,所以敢作敢為,把呂哉生拿住了做。呂哉生又怕說來的親事未必中意,畢竟要揀個將就的方才下聘,怎肯娶個美貌婦人來奪自家的寵?故此口便應承他,依舊央了媒人,在外麵訪擇。
誰想這三個姊妹卻是一片好心,都說尋常的女子不但配他不來,就與自己三個也搭配不上;況且自己三個,又不是過路的媒人走得開的,萬一新婦不中意,恨起媒人來,以後相從的事,就不穩了。所以盡心竭力,要尋個絕世佳人,為市恩之計。
有個姓喬的寡婦,隻生一女,頗有才名,又會寫字作畫,與這三個姊妹神交已久,隻是不曾見麵。這一日,三個姊妹以拜訪同社為名,去看喬小姐。
見他生得奇嬌異媚,又且賢慧絕倫,就問他母親道:“聞得令愛小姐還不曾許人家,不知要選個甚麼女婿?”喬寡婦道:“別樣都可以不論,隻有‘才貌’二字是少不得的。”這三個姊妹道:“如今現有一個才子,容貌是當今第一,若還去了方巾,與小姐立在一處,隻怕辨不出那個是男,那個是女,不知肯許他麼?”喬寡婦問是那一家,這三個姊妹就把呂哉生說去。喬寡婦一向留心擇婿,男子裏麵略有幾分才貌的,都在他肚裏,豈有閨閣之中家弦戶頌的才子,反不知道之理?就滿口應承,沒有一個含糊字眼。
喬小姐聞之,自然喜出望外,惟恐錯了機會,竟不肯顧惜廉恥,又扯到背後去叮囑一番。這三個姊妹就對喬小姐道:“他與我們三個都有終身之約,小姐進門之後,要留著三個坐位等我們的。”喬小姐也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
這三個姊妹見女家允了,不怕男家不允,就便宜行事起來,竟把下聘的事宜與過門的日子,都與喬寡婦當麵訂過,然後去知會呂哉生。
呂哉生一來不肯見信,二來自己也相中一個,正要選期納采,那裏肯依允他?隻說婚姻大事,不是草草得的,且待我從容占卜。
這三個姊妹到背後去商議道:“若還要他自出聘禮,就不好瞞他做事;如今聘禮是我們出,要他做個現成新郎,不是甚麼歹事。竟替他做成了,到娶親之日,捉他上場,不怕他走上天去!若還新人不好,還怕他到臨期埋怨;有這等一個絕世佳人,不知不覺抬到麵前,卻像天上掉下來的一般,也不是甚麼苦事,料想不肯推他出門。”大家商議定了,竟把呂哉生的名字寫了婚啟,備下禮物,齊齊整整的送聘過門。呂哉生隻當在睡夢之中,那裏知道?一心去做那一頭。
那頭親事不是男子相中婦人,是婦人看上男子,生個巧計出來,誘他成事的。那女子姓曹,名婉淑,住在國子監前,是個少年寡婦,年紀雖過二八,卻有絕世的姿容,又且長於筆墨。
呂哉生入監攻書,時常在他門首經過。
曹婉淑之居孀,原像卓文君之守節,不曾想起節婦牌坊的,看見這個美貌相如走來走去,那點琴心不消人去挑得,自然會動彈起來,思想這樣男子,怎麼好不嫁他?就著人訪問姓名。
還隻說是有了妻室的人,隻要做得他的阿嬌,就住他第二間金屋也是甘心的,不想又是久曠之夫,與自家這個怨女正好湊成一對,就去央人說親。
那個說親的媒婆是知道呂哉生的,就把三個妓女占定了他,要斂資擇配,不容呂哉生做主的話,說了一遍。
誰想曹婉淑這頭親事還不曾起影,就預先吃起醋來,把眉頭蹙了幾蹙,想出一個主意。對媒婆道:“既然如此,這頭親事不是上門去說得的了,須要在別處候他。就是遇見之時,也不要把這頭親事突然說起,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然後說到我身上,他方才肯做。一有應承之意,就領他來相親,無論成不成,都有媒錢謝你。”媒婆答應了去,果然依計而行。立在太學門前,見呂哉生走過,問他跟隨的人道:“這位郎君莫非就是呂相公麼?”跟隨的人道:“正是,你問他怎的?”媒婆道:“前日院子裏三位姑娘,央我尋一頭親事,說是娶與呂相公的,如今有了一頭,正打點去說,故此要認一認,日後好來領賞。”呂哉生聽見,就回轉頭來對他道:“隻怕所說的親事未必中意。”媒婆道:“他出的題目是極容易的,有甚麼不中意?”呂哉生道:“他出甚麼題目與你?”媒婆道:“他說隻要二三分姿色的,若還十分標致就不要了,這樣女子怕尋不出?”呂哉生聽了這一句,正合著自己的疑心,就變起色來道:“原來如此,這等你不要理他。若有十分姿色的,你便來講;就是九分九厘,我也不做,不要枉費了精神。”媒婆道:“相公若要好的,莫說十分,就是二十分的也有,隻是那三位姑娘立定了主意,隻怕你拗他不過。”呂哉生道:“他又不是我的親人,那裏有得與他做主?”媒婆道:“既然如此,眼麵前就有一個,何不去相一相?”呂哉生道:“住在那裏?”媒婆指了曹家道:“就在這裏麵。”呂哉生往常走過,看見這分人家有個絕色的女子,隻說是有丈夫的,所以不想去做,如今聽了這一句,就不覺高興起來,盤問他的來曆。媒婆把少年喪夫,將要改醮的話說了一遍,呂哉生歡喜不了,就叫媒婆進去知會,自己隨後去相親。隻見曹婉淑淡妝素服,風致嫣然,沒有一毫脂香粉氣。媒婆要替他賣弄溫柔,不但渾身肌體憑他相驗,連那三寸金蓮也替他高高擎起,並那一撚腰肢都把手去抱過,要見他細得可憐。
又取出筆硯詩箋,叫呂哉生出題麵試。呂哉生先賦一絕,要他依韻和來,其詩雲:
自是瓊花種,還須著意栽。
今宵歸別業,先築避風台。
曹婉淑不假思索,就提起筆來,和一首在後麵道:有意憐春色,還須獨榭栽。靈和宮畔柳,豈屑並章台?呂哉生見了,十分歎服,說謝家詠雪之才,不過如此。隻怪他醋意太重,知道是媒婆告訴他的,就一味模糊讚賞,不說他所以然的妙處。當麵就定了婚議,隻等選期下聘,擇日完婚。曹婉淑恐怕那三個妓女與他相處在先,嫁去之後,一時不能杜絕,定有幾場氣啕,要想居重馭輕,又且以靜待動,就叫媒婆傳話,說自家頗有積蓄,盡夠贍養終身,不過為無人倚靠,要招個男子做主,須是男子棄了家室過來就他,自己不肯挾貲往嫁。呂哉生也慮做親之日,那三個姊妹必來聒噪,肚裏思量,正要尋個避秦之地,不想他這句話巧中機謀,就欣然應允。
曹婉淑要賣弄家私,不但聘禮不要他出,鋪陳不要他辦,連接他上門的轎子也是自家的,索性賠錢到底,不要他破費半文,使那三個妓婦知道,說呂哉生的身子隻當賣與他的一般,不好走來爭論。
呂哉生的身子也是賣與婦人慣的,就是自己倒做新人,坐了花花轎子嫁到他家去,也不是甚麼奇事,就滿口應承,袖了詩箋而去。
卻說那三個姊妹定了喬小姐,正要替他擇吉完姻,不想聽見風聲,知道呂哉生瞞著自己,做成了一頭親事,心下十分驚恐。
起先還在疑信之間,一日呂哉生脫下衣服,這三個姊妹拿去漿洗,忽然在袖子裏麵抖出一幅詩箋,展開一看,竟是婦人與男子親口訂婚之詞,大家就動了公憤,要與呂哉生為難起來。說前麵一首是他的親筆,後麵一首,分明是婦人要嫁他,不屑與我們並處,要他拒絕我們,獨娶他一人之意,這個淫婦不曾進門,就這般放肆,成親以後的光景不問而可知了。此時若不阻他,明日娶了回來,如何了得?正要打點出兵,內中有個知事地道:“他的親事既然做成了,我們空做冤家,料想沒有退親之理,不如且藏在胸中,隱而不發,使他不防備我,大家用心去打聽,看他聘的是那一家,揀的是那一日,要在何處成親,大家搜索枯腸,想個計較出來,與那不賢之婦鬥一鬥聰明,顯一顯本事,且看那個的手段高強。如今這兩頭親事都是翻悔不得的了,為今之計,隻有搶先的一著。倘若預先弄得他成親,等喬小姐占了坐位,就是娶了他來,也與我們一樣做小,不怕他強到那裏去;若還正事不做,去討那口上的便宜,萬一他使起性來,斷然不容我們做主,那位喬小姐叫他如何著落,難道好娶在我們家裏,與他一同接客不成?”那兩個道:“極說得是。”就一味撒漫,不惜銀子,各處央人伺察他。
卻說呂哉生選定吉日,叫媒婆知會過了,自己度日如年,盼不到那個日子。一心要見新人,把這三個舊交當了仇家敵國,恨不得早離一刻也是好的。
及至到了成親之日,脫去舊衣,換了新服,坐在家中,隻等轎子來接。
那三個姊妹自從聞信之後,大家跟定呂哉生,一刻也不離,惟恐他要背夫逃走。及至到了這一日,不知甚麼原故,反寬宏大量起來,隻留一個沒氣性的與他做伴,那兩個涵養不足的,反飄然去了。
呂哉生與他坐了一會,隻見轎子來到門前,就隻說朋友相招,要拂袖而去,那個姊妹也並不稽查,憑他上轎。呂哉生出了大門,就放下這頭心事,一心想著做親,不管東南西北,隨著那兩個轎夫抬著徑走。及至抬進大門,走出轎子,把光景一看,誰想不是前日的所在,另是一分人家,就疑心起來,問轎夫道:
“這是那裏?為甚麼不到曹家去,把我抬到這邊來?”轎夫道:“曹家娘子說,他那所房子是前夫物故的所在,不十分吉利,要另在一處成親。這座房子也是他自己的,請相公先來等候,他的轎子隨後就到了。”呂哉生見他說得近理,就不十分疑惑,獨自一個坐了一會,忽然聽見鼓樂之聲,從遠而近,漸漸響到門前。呂哉生心上又有些疑惑起來,思量孀婦再醮,沒有吹打出門之理,況且又不是別人娶他,難道自己叫了吹手,迎著自己去嫁人不成?及至新婦出了轎子,走到麵前,見他一般戴了方巾,穿了團襖,與處女出嫁無異。新人麵上是有珠簾蓋著的,呂哉生看不分明,未知是與不是,隻得隨了儐相的口,叫拜就拜,叫興就興,行了成親的大禮,同入繡房之中,又對坐一會,然後替他除去方巾,把麵容仔細一看,就大驚大怪起來。
原來這個新婦並非曹婉淑,另是一位絕色的佳人,年紀隻好二八,豐姿綽約,態度翩躚,大有仙子臨凡之意。
呂哉生不解其故,正要開口問他,不想繡榻之後另有一間暗房,門環響了一下,閃出兩個女子,卻像有些麵善的一般。
正要走去識認,不想房門外又有一個女子喊叫進來,捏了拳頭,要替這新郎打喜。種種怪異之事,教呂哉生應接不暇。
原來這三位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呂哉生的仇家敵國,替他硬主婚姻、強做好事的人。那位新婦就是喬小姐。隻因呂哉生做事不密,把曹婉淑贅他為夫,連轎子不教他雇,要迎接上門的話,告訴了朋友。朋友替他漏泄出來,被這三個有心人打聽得明明白白,故此預先賃下一所房屋,定了兩乘轎子。一乘去娶喬小姐,隻說是呂哉生的;一乘去接呂哉生,隻說是曹婉淑的。都把大塊銀子買囑了轎夫,叫他不要漏泄,把這一對佳人才子騙在一處,硬逼他成親。一來遂了自己的意,二來報了妒婦的仇,叫做“一舉兩得”。
呂哉生看了新人,正在驚疑之際,又被這三個姊妹從兩處夾攻進來,弄得進退無門,不知從那裏說起。那三個姊妹道:“這一位小姐,是我姊妹三個娶來奉送的。容貌雖不甚佳,還將就看得過;別樣的文字雖做不來,像你袖子裏麵緊緊藏著的那樣歪詩,也還做得出幾首。隻有一件不中式,你是喜歡骨董的人,偏是破碎家夥倒用得著,新鮮物件是不要的,所在立定主意,要娶寡婦續弦,不使我們知道。這位小姐是一件簇新的玩器,不曾有人賞鑒過,恐怕你這骨董新郎不大十分中意。古語道得好:‘衣不穿新,何由得舊?求你不要憎嫌,留在身邊,自己用舊了罷。”呂哉生被他這些巧話說得滿麵羞慚,半句也答應不出,隻好賠著笑臉,自家認個不是。那三個姊妹還有許多言語要發泄出來,見他羞得可憐,也就不忍再說。五個人坐在一處,吃了合歡的酒席。這三個姊妹不但把他送歸錦幕,扶上牙床,連那噴香的被窩都替他撒好了,方才去睡。
呂哉生這一夜本是來尋已放之花,不想逢著未開之蕊,喬小姐那種香豔又是生平不曾受用過的,這番得意的光景,那裏形容得出?隻是想到曹婉淑身上,未免有些不安。還想今晚就了這一頭,明日去補那一頭,做個二美兼收,才是他的心事。
誰想那三個姊妹自他成親之後,就把裏外的門戶重重鎖了,一個閑人也不放進來,一毫信息也不放出去,大家伴住了他,要待一年兩年之後,打聽曹婉淑別嫁了人,方才容他出去。
卻說曹婉淑那一日打發轎子出門,自家脫去素服,改了豔妝,隻等新郎一到,就完親事。不想新郎並不見麵,抬了一乘空轎回來,說:“呂相公不在家中,到朋友家吃酒去了,隻有一封書劄與一件東西,是他出門的時節留在家中,家中人遞出來的。”曹婉淑聽了這句話,氣得渾身冰冷,心上思量道:“不信有這等異事,揀了好時好日約他來做親,誰想親不來做,反去吃起酒來,難道那一席酒是皇帝的禦宴不成?”此時氣便氣,惱便惱,還有些原諒他,說他畢竟有意外之事,萬不得已之情,決不單為吃酒,這封書定是寫來告限的,要我另揀好日也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