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點燈的時節,陳氏對一卿道:“你心上丟不得他,趁早過去,不要睡到半夜三更,又把我當了死屍抬來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攝去的,我並不曾抬你。”兩人脫衣上床,陳氏兩隻手死緊把一卿摟住,睡夢裏也不肯放鬆,隻怕自己被人抬去。
上床一覺直睡到天明,及至醒來一看,摟的是個竹夫人,丈夫不知那裏去了。流水爬起來,披了衣服,趕到楊氏房中,掀開帳子一看,隻見丈夫與楊氏四隻手摟做一團,嘴對嘴,鼻對鼻,一線也不差,隻有下身的嘴鼻蓋在被中,不知對與不對。
陳氏氣得亂抖,就趁他在睡夢之中,把丈夫一個嘴巴,連楊氏一齊嚇醒。各人睜開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幾時湊著的。
陳氏罵道:“奸烏龜,巧忘八!教你明明白白的過來,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瞞了人來做賊。我前夜著了鬼,你難道昨夜也著了鬼不成?好好起來對我說個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動一動,為甚麼會到這邊來,這樁事著實有些古怪。”陳氏不信,又與他爭了一番。一卿道:“我有個法子,今夜我在你房裏睡,把兩邊門都鎖了,且看可有變動。若平安無事,就是我的詭計;萬一再有怪事出來,就無疑是鬼了,畢竟要請個道士來遣送。難道一家的人把他當作傀儡,今日挈過東、明日挈過西不成?”陳氏道:“也說得是。”到了晚間,先把楊氏的房門鎖了。二人一齊進房,教丫鬟外麵加鎖,裏麵加栓。脫衣上床,依舊摟做一處。這一夜隻怕鬼,二人都睡不著,一直醒到四更,不見一些響動,直到雞啼方才睡去。
一卿醒轉來,天還未明,伸手把陳氏一摸,竟不見了。隻說去上馬桶,連喚幾聲,不見答應,就著了忙。叫丫鬟快點起燈來,把房門開了,各處搜尋,不見一毫形跡。
及至尋到毛坑隔壁,隻見他披頭散發,在豬圈之中摟著一個癩豬同睡。喚也不醒,推也不動,竟像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他進去,又怕醒轉來,自己不曉得,反要胡賴別人;要丟他在那邊,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隻得坐在豬圈外,守他醒來。楊氏也坐在那邊,一來看他,二來與一卿做伴。
一卿歎口氣道:“好好一分人家,弄出這許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將來怎麼被他攪擾得過?”楊氏道:“你昨日說要請道士遣送,如今再遲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這等說,如今地道士個個是騙人的,那裏有甚麼法術?”楊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難道好由他不成?”兩個不曾說完,隻見陳氏在豬圈裏伸腰歎氣,丫鬟曉得要醒了,走到身邊把他搖兩搖道:“二娘,快醒來,這裏不便,請進去睡。”陳氏朦朦朧朧的應道:“我不是甚麼二娘,是個有法術地道士,來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隻說他做夢,依舊攀住身子亂搖,誰想他立起身來,高聲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麵喊,一麵走,不像往常的腳步,竟是男子一般。兩三步跨進中堂,爬上一張桌子,對丫鬟道:“快取寶劍法水來!”一家人個個嚇得沒主意,都定著眼睛相他。他又對丫鬟道:“你若不取來,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試試我的拳頭。”說完,一隻手捏了丫鬟的頭髫,輕輕提上桌子;一隻手捏了拳頭,把丫鬟亂打。
丫鬟喊道:“二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來就是。”陳氏依舊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丟,丟去一丈多路。
一卿看見這個光景,曉得有神道附住他了,就教丫鬟當真去取來。丫鬟舀一碗淨水,取一把腰刀,遞與他。
他就步罡捏訣,竟與道士一般做作起來。念完一個咒,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張台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條束腰帶子套在自家頸上,一隻手牽了出來,對眾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他做起,待我教他招來。”對著空中問道:“頭一樁怪事,你為甚麼用毒藥害人?害又害不死,反把他醫好,這是甚麼原故?”問了兩遭,空中不見有人答應,他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動手了!”將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當初嫁來的時節,原說他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後來見他不死,所以買毒藥來催他,不知甚麼原故反醫活了,這樁事是真的。”歇息一會,自己又問道:“第二樁怪事,你為甚麼把丈夫的東西偷到爺娘家去,反把賊情事冤屈做大的?這是那個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應道:“這個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他瘋病未好之先,曾對我講,說丈夫有慳吝的毛病,家中不見了東西,定要與他啕氣,啕氣之後,定有幾夜不同床。我後來見他兩個相處得好,氣忿不過,就用這個法子擺布他。這樁事也是真的。”自己又問道:“第三樁怪事,楊氏是個冰清玉潔之人,並不曾做歹事,那晚他表兄來借宿,你為甚麼假裝男子,走去摸丈夫的胡須,累他受那樣的冤屈?這個法子又是那個教你的?”自己又應道:“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說初來之時,與表兄說話,丈夫疑他有私。後來他的表兄恰好來借宿,我就用這個法子離間他。
這樁事是他自己說話不留心,我固然該死,他也該認些不是。我做的怪事隻有這三樁,要第四件就沒有了。後來把我們抬來抬去的事不知是那個做的,也求神道說個明白。”自己又應道:“抬你們的就是我。我見楊氏終日哀告,要我替他伸冤,故此顯個神通驚嚇你,隻說你做了虧心之事,見有神明幫助他,自然會驚心改過。誰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淩丈夫,毆辱楊氏,故此索性顯個神通,扯你與癩豬同宿。今日把他的冤枉說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後卻要改過自新,若再如此,我就不肯輕恕你了。”楊氏聽了這些話,快活到極處,反痛哭起來,隻曉得是神道,不記得是仇人,倒跪了陳氏,磕上無數的頭。
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他又不曾到那裏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來,當初的毒藥是那個替他買來的?偷的東西又是那個替他運去的?畢竟有些不明白。”正在那邊疑惑,隻見他父親與隔壁地道婆聽見這樁異,都趕來看。隻說他既有神道附了,畢竟曉得過去未來,都要問他終身之身。不想走到麵前,陳氏把一隻手揪住兩個的頭發,一隻手掉轉了刀背,一麵打,一麵問道:“毒藥是那個買來的?東西是那個運去的?快快招來!”起先兩個還不肯說,後來被他打得頭破血流,熬不住了,隻得各人招出來。一卿到此,方才曉得是真正神道,也對了陳氏亂拜。
拜過之後,陳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覺一交跌倒,從桌上滾到地下,就動也不動。眾人隻說他跌死,走去一看,原來還像起先閉了眼,張了口,呼呼的睡,像個醉漢的一般,隻少個癩豬做伴。眾人隻得把他抬上床去,過了一夜,方才蘇醒。問他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隻說在睡夢之中,被個神道打了無數刀背。
一卿道:“可曾教你招甚麼話麼?”他隻是模糊答應,不肯說明。那裏曉得隱微之事,已曾親口告訴別人過了。
後來雖然不死,也染了一樁惡疾,與楊氏當初的病源大同小異。隻是楊氏該造化,有人把毒藥醫他;他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樣虎狼之劑,所以害了一世,不能夠與丈夫同床。你道陳氏他染的是甚麼惡疾?原來隻因那一晚摟了癩豬同睡,豬倒好了,把癩瘡盡過與他,雪白粉嫩的肌膚,變作牛皮蛇殼,一卿靠著他,就要喊叫起來,便宜了個不會吃醋的楊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見新醋是吃不得的。
我這回小說,不但說做小的不該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曉得這件東西,不論新陳,總是不吃的妙。若使楊氏是個醋量高的,終日與陳氏吵吵鬧鬧,使家堂香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計他也夠了,那裏還肯幫襯他?無論瘋病不得好,連後來那身癩瘡,焉知不是他的晦氣?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吃虧,反討了便宜去,可見世間的醋,不但不該吃,也盡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的注解,原是說來解嘲的,不可當了實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