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照這樁事論起來,有家業分與兒子的,尚且不得他孝養之力,那白手傳家、空囊授子的,一發不消說了。雖然如此,這還是入世不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話。若照情理細看起來,貧窮之輩,囊無蓄貫,倉少餘糧,做一日吃一日的人家,生出來的兒子,倒還有些孝意。為甚麼原故,隻因他無家可傳,無業可受,那負米養親,采菽供膳之事,是自小做慣的,也就習以為常,不自知其為孝,所以倒有暗合道理的去處。
偏是富貴人家兒子,吃慣用慣,卻像田地金銀是他前世帶來的,不關父母之事,略分少些,就要怨恨,竟像刻剝了他己財一般。若稍稍為父母吃些辛苦,就道是盡瘁竭力,從來未有之孝了,那裏曉得當初曾、閔、大舜,還比他辛苦幾分。
所以人的孝心,大半喪於膏梁紈絝,不可把金銀產業當作傳家之寶,既為兒孫做馬牛,還替他開個仇恨爺娘之釁。我如今說個爭財背本之人,以為逆子貪夫之戒。
明朝萬曆年間,福建泉州府同安縣有個百姓,叫做單龍溪,以經商為業。他不販別的貨物,單在本處收荔枝圓眼,到蘇杭發賣。長子單金早喪,遺腹生下一孫,就叫做遺生。次子單玉,是中年所得,與遺生雖是叔侄,年相上下,卻如兄弟一般。兩個同學讀書,不管生意之事。
家中有個義男,叫做百順,寫得一筆好字,打得一手好算,龍溪見他聰明,時常帶在身邊服事,又相幫做生意。
百順走過一兩遭,就與老江湖一般慣熟。為人又信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行家店戶,沒有一個不抬舉他。龍溪不在麵前,一般與他同起同坐。又替他取個表德,叫做順之。
做到後來,反厭龍溪古板,喜他活動。龍溪脫不去的貨,他脫得去;龍溪討不起的帳,他討得起。龍溪見他結得人緣,就把脫貨討帳之事,索性教他經手,自己隻管總數。就有人在背後勸百順,教他聚些銀子,贖身出去自做人家。
百順回他道:“我前世欠人之債,所以今世為人之奴,拚得替他勞碌一生,償還清了,來世才得出頭;若還鬼頭鬼腦偷他的財物,贖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債上加債了,那一世還得清潔?或者家主嚴厲,自己苦不過,要想脫身,也還有些道理;我家主仆猶如父子一般,他不曾以寇仇待我,我怎忍以土芥視他?”那勸的人聽了,反覺得自家不是,一發敬重他。
卻說龍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風燭草霜,將來日子有限,欲待丟了生意不做,又怕帳目難討,隻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瞞了家人掘個地窖,埋在土中,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就取出來分與他。隻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答應主顧,要漸漸刮起陳帳,回家養老。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畢竟要一帳搭一帳,後貨到了,前帳才還,後貨不到,前帳隻管扣住,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
他平日待百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一樣穿衣,一般吃飯,見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隻想到銀子上麵,就要分個彼此,子孫畢竟是子孫,奴仆畢竟是奴仆。心上思量道:“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裏,萬一收了去,在我兒孫麵前多的說少,有的說無,教他那裏去查帳?不如趁我生前,把兒孫領出來認一認主顧,省得我死之後,眾人不相識,就有銀子也不肯還他。”算計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貨,就吩咐百順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跟去做,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遊手靠閑,將來書讀不成,反誤他終身之事。我這番留你在家,教他們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風霜,為客的辛苦,知道錢財難趁,後來好做人家。”百順道:“老爺的話極說得是,隻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起倒不便。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船車上擔幹受係,反要費你的心。”龍溪道:“也說不得,且等他走一兩遭再做區處。”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去做生意,喜之不勝。
隻道做客的人,終日在外麵遊山玩水,風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那裏曉得穿著草鞋遊山,背著被囊玩水,也不見有甚山水之樂。
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與家中大不相同,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慍之風,兆瑞之雪,娛目之花,賞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風,僵體之雪,斷腸之花,傷心之月。
二人跟了出門,耐不過奔馳勞碌,一個埋怨阿父,一個嗟悵阿祖,道:“好好在家快活,為甚麼領人出來受這樣苦?”
及至到了地頭,兩個水土不服,又一齊生起病來,這個要湯,那個要藥,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石之言,懊悔不曾聽得。伏事得兩人病痊,到各店去發貨,誰想人都嫌貨不好,一箱也不要,隻得折了許多本錢,濫賤的攛去。要討起前帳回家,怎奈經紀鋪行都回道:“經手的不來,不好付得。”單玉、遺生與他爭論,眾人見他大模大樣,一發不理,大家相約定了,分文不付。
龍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如今再受些氣惱,分明是雪上加霜,那裏撐持得住?一病著床,再醫不起。
自己知道不濟事了,就對單玉、遺生道:“我雖然死在異鄉,有你們在此收殮,也隻當死在家裏一般。我死之後,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這邊的帳目料想你們討不起,不要與人啕氣,回去叫百順來討,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幹沒。我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就講,隻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誤了大事,隻得講在你們肚裏。我有銀子若幹,盛做幾壇,埋在某處地下,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或是買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將來浪費。”說完,就教買棺木,辦衣衾,隻等無常一到,即便收殮。
卻說單玉、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兩人心上如同火發,巴不得乃祖乃父早些斷氣,收拾完了,好回去掘來使用。誰想垂老之病,猶如將滅之燈,乍暗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難過。
一日遺生出去討帳,到晚不見回來,龍溪就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誰想他要銀子心慌,等不得乃祖畢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勻,故此瞞了阿叔,背了乃祖,做個高才捷足之人,預先趕回去掘藏了。
龍溪不曾設身處地,那裏疑心到此?單玉是同事之人,曉得其中訣竅,遺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隻因意思不決,遲了一兩天,所以被人占了先著。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瞞我回去,自然不顧道理,一總都要掘去了,那裏還留一半與我?我明日回去取討,他也未必肯還,要打官司,又沒憑據,難道孫子得了祖財,兒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親的衣衾棺槨都已有了,若還斷氣,主人家也會殯殮,何必定要兒子送終?我若與他說明,他決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罷了。”算計已定,次日瞞了父親,以尋訪遺生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進的去了。龍溪見孫子尋不回來,也知道為銀子的原故,懊悔出言太早,還歎息道:“孫子比兒子到底隔了一層,情意不相關切,隻要銀子,就做出這等事來。還虧得我帶個兒子在身邊,不然骸骨都沒人收拾了。可見天下孝子易求,慈孫難得。”誰想到第二日,連兒子也不見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孫難得,孝子也不易求。隻有錢財是嫡親父祖,就埋在土中,還要急急趕回去掘他起來;生身的父祖,到臨終沒有出息,竟與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殮過了帶他回去,財之有用,亦至於此;財之為害,亦至於此。
歎息了一回,不覺放聲大哭。又思量:“若帶百順出來,豈有此事?自古道:‘國難見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見他好處?怎得他飛到麵前,待我告訴一番,死也瞑目。”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甚不放心,終日求簽問卜,隻怕高年之人,外麵有些長短。一日忽見遺生走到,連忙問道:“老爺一向身體何如?如今在那裏?為甚麼不一齊回來,你一個先到?”遺生回道:“病在外麵,十分危篤,如今死了也不可知。”百順大驚道:“既然病重,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反跑了回來?”遺生隻道回家有事,不說起藏的原故。
百順見他舉止乖張,言語錯亂,心上十分驚疑,思想家主病在異鄉,若果然不保,身邊隻有一個兒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理得來?正要趕去相幫,不想到了次日,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