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貞女守貞來異謗朋儕相謔致奇冤(3 / 3)

請問老相公為何到此?”馬既閑聽見這些話,也吃了一大驚,就把本縣父母教他齎牒前來,並討回文的話,說了一遍。兩個人驚詫不已,隻是回文不見,使人疑惑。馬既閑又等一會,不見響動,隻得走回家中,要吃些點心,好去回複知縣。

那些狀內有名的朋友,聽說馬既閑轉來,大家不約而齊都來問信,馬既閑先把夢與回文兩件俱無的話,略說幾句,又把道士撞見,驚奇說夢的話,細述一番,眾人也驚詫不已

內中有幾個聰明地道:“神道的回文,豈有與人看見之理?或者就在夢中發去,本縣的父母也在夢中拆看,也不可知。

我們換了衣服,同去見他,他畢竟有些話說。”馬既閑就在眾人麵前脫去見神的色衣,換了見官的青衣,不想就在換衣之際,胸前掉下一角文書,眾人大驚,拾起來一看,上麵寫著兩行字道:定安縣城隍司牒文一角,仰本告齎赴定安縣正堂包當當堂開拆。那封筒鈐縫之處,果然有印二顆,就是城隍道紀司的印信,那年月之旁,又有幾個小字道:內貳件。

眾人見了這角文書,大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都覺得毛骨竦然,就一齊讚歎道:“這等看起來,本縣的父母不但是包龍圖的後身,竟是包龍圖的正身了。隻是縣裏發去的文書,隻得一件,如今為何有兩件,難道連前文也發回不成?”有幾個少年的要私自咶開一看,然後送與包公;那些老成的不肯,說私開官府文書,尚且有罪,何況赫赫有靈的神道,是兒戲得的?

還是齎送與官,當堂求看的是。

就大家換了衣服,走到縣前,恰好遇著知縣坐堂,一齊挨擠上去,說:“城隍司的回文有了,求老父師當堂開拆看。”

馬既閑遞與門子,門子放在知縣麵前,眾人巴不得早些拆開,好看城隍腹中的文理,鬼判寫來的字跡。誰想包知縣故意作難,不肯就拆,且抽一枝火簽,差人去提上官氏與他父母兄弟,並那做幹證的醫生。

直等這些人犯一齊拘到麵前,方才拆開文書。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原來是這個原故。”叫上官氏過來,“那一日你丈夫不在家,薑秀才來尋他的時節,還是冷天,還是熱天?”上官氏道:“是十月初旬,熱天過了,正是初冷的時節。”

知縣道:“這等你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裏,做甚麼事?丫鬟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裏,做甚麼事?都被薑秀才看見不曾?”上官氏想了一會,就答應道:“那個時節,小婦人因寒衣不曾漿洗,隻穿得一件紗衫,坐在石板上捶衣服。丫鬟穿的是青布夾襖,坐在灶前燒火。薑秀才隻在籬笆外麵張得一張,也不知他看得明白,看不明白。”知縣點點頭道:“是了,你這些說話正合著來文,果然是這個原故。”就對眾人道:“本縣前日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如今都湊著了。薑秀才與諸兄是一班忘形的朋友,終日笑耍詼諧,絕無忌憚。那日去尋馬生,隔著籬笆看見這些動靜,他就見景生情,造出那番話來取笑你。上官氏乃瘦怯之人,遇了乍涼的天氣,隻穿一件紗衫,身上豈有不寒之理?以極寒的身子,坐在石板上麵,猶如雪上加霜,那豚間兩塊自然是冷極的了。丫鬟乃肥胖之人,況在才冷的時節,穿了一件夾襖,身上豈有不暖之理?以極暖的身子,對著灶門燒火,猶如爐中加炭,那胸前一塊自然是熱極的了。此乃必然之理,一定之情,不必定要貼身著肉,方才知道這種光景。他說話的意思,不過是使乖弄巧,要你回去試驗出來,疑心一夜。到第二日相見,就說出真情,要博同社之人哄然一笑而已,原沒有別的意思。不想第二日就病起來,不能夠與你見麵。那得病的原故,是吃了冷酒之後,又脫衣服,寒冷之氣,內外交攻,犯的是傷寒症候。庸醫不解,誤聽人言,作了陰症病醫,所以越醫越重,以致昏眩而死,此乃上官氏受謗之由也。如今回文現在這邊,諸兄拿下去細看。不但城隍司有回文,連那冥犯薑念茲也具有一張供狀在此,但不知可是親筆,諸兄也拿下去細認一番。”說完,就把回文與供狀一齊遞下來。

眾人捏了仔細一看,隻見城隍的文理也與陽間官府的口氣一般,鬼判的筆蹤也與陽間書辦的字跡無異,眾人看了還不十分吃驚。

獨有那張供狀,使人看了一遍,不覺害怕起來。不但筆蹤字跡儼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薑念茲的口氣。隻因他長於四六,下筆便是駢儷之詞,不但古作裏麵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之中,也句句是錦聯錦對。那供狀雲:冥犯薑玄,供為庸醫害命、謔語傷倫、懇雪兩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玄生居陽世,偕馬鑣等素篤嚶鳴;恪守清規,與上官氏毫無苟且。隻以交情太昵,忌諱兩忘,談鋒有暇即交。謔浪無風亦起。訪友非關竊婦,窺牆豈為偷情?臨風著單薄之衫,想見香肌欲栗;搗衣坐寒涼之石,懸知玉股如冰。睹衣厚即知肥體之加溫,奚必粘皮而靠肉;觀火近則識酥胸之倍暖,何嚐倚翠而偎紅?甚矣,東方之善詼諧;冤哉,西子之蒙不潔。

至於有因之疾,實起於驢背衝寒;奈何無恒之醫,謬認作花間中酒。攻之不效,尚不悔過於己。猶曰“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雲亡,則能借口於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當歸罪於方生忽死之遊魂;死者之忿難消,行將索命於起死回生之國手。伏望神天移文舊父,寄語良朋,速完夫婦之倫,早結神人之案。免使陽間棄婦,終朝訟屈而呼冤;以致冥府羈魂,盡日披枷而帶鎖。今蒙召質,理合陳情,一字非虛,所供是實。眾人看過之後,依舊遞還知縣。都說不但字跡宛然,亦且口吻逼肖,是亡友的親筆無疑。若非老父師聰明正直,威鎮幽明,怎能夠役鬼驅神,審出這樁奇事?龍圖再見之名,真不誣也。就叫馬既閑夫妻二人跪在一處,拜謝了恩官。

謝過之後,眾人一齊稟道:“這等看起來,馬生夫婦之冤,與亡友薑玄之死,都起於醫生一個,求大父師懲治一番,逐他出境,省得以後再誤別人。”知縣道:“我前日原要處他,如今看了回文,倒可以置之不問了。薑生員的供狀,開口就說庸醫害命,後麵又說行將索命,他少不得就來相招了,何須本縣懲治他?況且這樣的醫生,滿城都是,那裏逐得許多?自古道:‘學醫人廢。’就是盧醫扁鵲,開手用藥之時,少不得也要醫死幾個,然後試得手段出來。從古及今,沒有醫不死人的國手,隻好教服藥之人,委之於命罷了。”說過一番,眾人唯唯而退。

知縣自從審了這樁奇事,名聲愈震,龍圖再出之號,從廣東直傳到京師,未滿三年,就欽取做了吏部。那做幹證的醫生,自從審了官司回去,夜夜見神見鬼,說有人問他討命,不多幾時,就憂鬱死了。卻說馬既閑與上官氏,自從在公堂完聚之後,夫妻恩愛之情,比前更加十倍,三年之中,連生二子。

一日上官氏對馬既閑道:“我當初那樁冤枉,雖然是官府有才,推詳得出;也虧得城隍老爺有靈有感,拘得鬼犯到來,討得供狀轉去,方才審決得下。不然,我夫妻二人此時還不能見麵。幾時該辦些祭禮,同去拜謝一番才是。”馬既閑道:“我也正要如此。”就揀了一個好日,辦下一副豬羊,夫婦二人,連那兩個兒子一齊抱了前去,叫道士撞鍾擊鼓,通起誠來,然後拜謝。隻見那通誠地道士,就是一向掌印地道官,見他夫妻拜得誌誠,不住地在旁邊冷笑,卻像這樁事情有些甚麼原故的一般。

馬既閑疑心起來,到拜完之後,扯住他細問,他隻是東遮西掩,不肯直說。後來見馬既閑問之不已,方才吐出真情。

原來當初那一角回文,不是真正城隍發給的,就是包知縣付與道官,叫道官做的手腳。當日在堂上吩咐之後,馬既閑的公文還不曾領得到手,他倒先做一角回文,教個得用的門子密密的交與道官,教他待馬秀才求夢的時節,乘他在睡夢之中,悄悄塞在他懷裏。

第二日早些起來,隻說到殿上裝香,自然撞著,把夜間做夢如何如何的話,說與馬秀才知道。又叮囑道官,教他全要做得秘密,連自家的徒弟也不可使他得知;若還泄漏出來,要拿道官去打死。所以道官性命為重,熬了三年,不曾敢說出一字。

如今見官府升選去了,馬既閑的夫妻又十分相得,料想沒有反覆之理,故此才敢吐出真情。馬既閑夫妻聽了這番說話,雖然如夢初醒,如睡初覺,也還半信半疑。倒說這道官之言未必盡確,豈有做官的人,肯替百姓這等用心,這般出力,做得完完全全,一些馬腳也不露?

就作回文可假,難道那張供狀也是假得來的?死者的文理,死者的筆跡,分分明明,一毫不錯,怎麼說是做造出來的?況且供狀上麵那些捶衣、燒火的話,句句都是真情,他當初又不曾看見,如何逆料得來?這畢竟是道官說慌,要以神明之力冒為己功,見得當初全虧了他,才有今日,要起發我人賞賜的意思,不要聽他。

直等又過三年,馬既閑聯科中了進士,在京師遇著包公,拜謝他昔日之恩,說:“當初這樁不幸之事,不知費老父師多少深心。且莫說別樣周全,即如假借回文一事,也使人感入骨髓。他人處此,無論不肯做,就做了也要露些形跡出來,怎麼能夠這般周到?”包公聽了這些話,故作驚詫之容,說:“當日那角文書,的真是城隍的回牒,如何說’假借’二字?兄這些話,小弟甚是不解。”馬既閑道:“老父師不必再瞞,其中情節門生都已知道了。某道官尚在,老父師在任,封得住他的口,如今高遷已久,他口上的封條也朽爛了,怎麼還禁止得住?

隻是門生聞得之後,又添了兩樁疑事,躊躇三載,再解說不出,如今正要請問。那張回文是出於老父師之手,不必說了;請問那張供狀,為何酷肖亡友之筆,捶衣、燒火二事,又從何處得來?快些賜教明白,省得門生終日疑心。”包公見他說得對針,知道瞞不到底,就大笑起來道:“那角回文,果然是小弟扭捏出來的。令正受枉的情節,小弟胸中甚是了然,隻因兄是當局之人,又且為先入之言所惑,所以執迷不解,若不把神道設教,如何扯得攏來?所以做出那樁欺人的勾當。捶衣、燒火之事,乃得之於盛婢之口。當初拘審的時節,小弟若還要他到官,有何難處?隻消一紙關文,就提到了。隻因他當日被兄拷打,胡招亂說了一次,若提到官,他必然懼怕,說私刑尚且熬不過,如何受得官刑?少不得略加捶楚,他就仍前亂說。要曉得官府審事,重刑之下,必少真情;盛怒之時,決多冤獄。他在私下亂招,還作不得準,若在公堂之上,說幾句胡話出來,就使人移動不得了。所以不肯提他到官,要留在那邊,做個退步。若還賣在別處地方,還一時見他不著,又喜得賣在府城,小弟參謁上台,不時往府,帶便問他一問,有何難處?所以那日回複諸兄,要待從容思想者,正是為此。後來往府公幹,拘他到寓處一鞫,就探出這種真情。若回來與兄直說,兄自然不信,沒奈何隻得略施小巧,假口於既死之人,此討回文、索供狀之所由來也。

既然要做這樁事,畢竟要做得周匝,不然反要弄巧成拙,貽笑於諸兄了。小弟做官幾載,並不曾與薑生往來,何從知道他的文理,尋訪他的筆跡?隻因小弟初到之時,曾季考一次,薑生與兄都取在優等,原卷尚在敝衙,搜尋出來一看,隻見他文字之中工於對偶,筆下又來得溜亮,所以學他口氣,做了那篇四六供招,教內衙書辦摹仿他的筆跡謄寫出來,所以儼然無二。這段因緣,雖是小弟費了些心血,果然斷得不差;也還是兄與尊閫夙緣未斷,該當如此,故使小弟僥天之幸,不曾露得馬腳出來。不然道官口上的封條,不消三日就朽爛了,怎能夠熬到如今方才泄露?”說完又大笑了一常馬既閑聽了這些話,感激到極處,不覺掉下淚來,又跪倒在地,拜了幾拜,方才分別。後來包知縣直做到尚書,子子孫孫富貴不絕,人以為虛心折獄之報。馬既閑隻因自家妻子受過這番冤屈,又聽了包公許多金石之言,後來做官,無論大小詞論,都要原情度理,虛衷審鞫,不肯造次用刑,不敢草草定罪,也做到三品才祝這回小說是做與貴官長者看的,但願當事諸公,人人都買一冊,不時翻閱翻閱,但學包知縣之存心,不必定要學他弄巧,若還學他弄巧,定有馬腳露出來,恐怕沒有許多封條封得住小民之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