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貞女守貞來異謗朋儕相謔致奇冤(2 / 3)

馬既閑就放下皮鞭,聽他細說。

丫鬟道:“那日薑相公進來,並不曾敢調戲娘子,隻扯我一個到廚下去說話是真。”馬既閑道:“這等你被他奸了不曾?”丫鬟道:“我扯他不過,被他強奸一次,也是真的,娘子並不曾失節,不敢亂招。”馬既閑道:“我家又沒有三層廳、四層屋,不過幾間破房子,豈有丫鬟被奸、主母不曾失節之理?

難道袖了一雙手,立在旁邊看你們做事不成?這等說起來,不必再審,自然是千真萬確的了。”當日回去,就寫了一封休書,叫了一乘轎子,隻說娘家來接他,把上官氏打發回去。又恨那丫鬟不過,說畢竟是他勾引奸夫,引誘主母,才做出這等事來,若仍舊賣他為奴,不足以贖其罪,就把他賣到瓊州府一個娼妓人家,倚門接客。

卻說上官氏當日抬到母家,父母兄弟見他無因而至,正有些疑心,及至看了那封休書,一發驚慌不了。問他被出的原故,上官氏一毫不知。那兄弟幾個隻得趕來見既閑,問他討個明示。

既閑道:“是令姊令妹做的事,隻消問他就是了,何須趕來見我?”那兄弟幾個道:“方才問過,他說一毫不知。”馬既閑道:“這等小弟是個有血性的人,這樣的事說不出口,隻請到背後去訪,但問薑念茲之死由於何病,得病之故起於何人,就知道了。隻是列位自己去問,恐怕那說話的人礙了列位的體麵,不好直說,須要托人去訪,方才探得真話出來。”那兄弟幾個見他不肯說,隻得依他的話,托了別人又去訪問別人;及至別人說與別人,別人走來回複,方才知道其中就裏。

他那父母兄弟都是要體麵的人,見他做出此事,連自家也無顏,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上官氏說得滿麵羞慚,半個低錢也不值。

上官氏並不回言,直等他說到氣平之後,方才辯論幾句道:“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我若果有此事,莫我丈夫休我,就是父母兄弟,也該置我於死地,為甚麼容此不肖之女玷辱家門?若還沒些影響,平空受此奇冤,隻怕父母兄弟也難替我坐視。”那父母兄弟道:“如今外麵的人眾口一詞,都是這等說了,你還有甚麼辯得?”上官氏道:“眾人的話,都由於一個人的酒後之言,那有個酒後之言是作得準的?隻是那說話的人不該就死,故此把虛話都弄實了。焉知此人之死,不是因他無端造謗,平地生非,玷汙人的清名,離間人的夫婦,故此天理不容,使他言出於口,禍中於身,故有此番顯報也不可知。如今這樁事體若還不曾彰揚,或者還該隱忍,瞞得一個是一個,寧可受屈於己,不可貽笑於人;他若不曾休我,或者還該忍耐,過得一年是一年,寧可受些不白之冤,不可做那不詳之事。如今休的業已休了,你就送我轉去,料想他也不收;談論的業已談論了,你就挨家逐戶去辯,料想他也不聽。隱瞞也是出醜,彰揚也是出醜;好說他也不要,歹說他也不要。倒不如待我出頭露麵,當官與他分理一場,萬一遇得著一位清官,把這件冤枉事情審得明白,固然是樁好事;就作審不出來,也是前生的冤業了。我拚得一刀自刎,死在官府麵前,做個有氣性的女子,為甚麼包羞忍恥,坐在家中,使父母兄弟做人不得,豈不是兩敗俱傷?”那父母兄弟見他這些言語說得激烈,或者果是冤情也不可知,就替他寫張狀子,到定安縣裏去告,柱語是辨惑明冤事。恰好那個知縣是廣東第一位清官,姓包名繼元,人都說是包龍圖的後代,故此改名不改姓。不但定安縣裏沒有一樁冤獄,就是外府外縣,便有疑難事情,官府斷不來的,就到上司告了,求批與他審決,果然審得情形畢露,就象眼見的一般。

當日包知縣準了狀詞,就出牌拘審。馬既閑見他告了,也訴一狀,柱語是無惑可辯,無冤可明,懇恩雪恥誅淫以維風化事。原差把馬既閑夫婦與狀上有名的幹證個個拘齊,隻有丫鬟賣在別處,知縣不肯越境提人,故此不到。

臨審的時節,先叫馬既閑上去,問他休妻的來曆。馬既閑就把薑念茲飲酒之時,當麵譏誚的言語,與回來試驗件件不差,數日之後,薑念茲病死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知縣道:“據你說來,都是些捕風捉影、以虛作實的話,一毫憑據也沒有,如何就把妻子出了?”馬既閑道:“這些話雖然涉於影響,那丫鬟口裏的話卻是明明白白的。”又把丫鬟招出的言語,細細述了一遍,道:“老父師若還不信,此婢現在府城,拘來一審就明白了。”知縣道:“他這些話,還是你不曾加 刑,他情願說出來的,還是被你拷打不過,沒奈何了招出來的?”馬既閑見官府問到此處,有些不好答應,隻得含含糊糊,說了一句。知縣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叫那婦人上來。”上官氏走到麵前,知縣問道:“你主婢二人若與薑秀才無奸,他怎麼知道你身上寒冷,丫鬟身上暖熱,說來一些不差,難道是個神仙不成?”上官氏道:“這個原故,莫說丈夫疑心,就是小婦人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他取笑的話,偶然猜著了也不可知。隻是小婦人平日是個冰清玉潔的人,不但與薑秀才無奸,並不知道他麵長麵短,平空白地受此奇謗,就是死也不肯甘心。若還是別的老爺在此為官,小婦人隻好含冤抱屈而死,也不敢前來告狀;聞得老爺是龍圖轉世,沒有審不出的冤情,所以才敢萌此妄想。如今隻求老爺原情度理,把這樁怪事替小婦人籌想一籌想,釋得小婦人自己之疑,就辨得丈夫心上之惑了。”知縣道:“再沒有不曾貼身,知道冷熱之理,這等你便與他無奸,那個丫鬟可曾被他淫汙?或者你身上的寒冷丫鬟知道,丫鬟對他說了,故此冒認有私,做個賴風月的話柄,也不可知。”上官氏道:“丫鬟平日與小婦人半步不離,小婦人替他發得誓過,並無此事。”知縣道:“你且下去。”叫馬生員的幹證上來。

那些幹證就是當初同席的朋友。馬既閑恐怕審輸了官司,要正他無故出妻之罪,故此央了這班朋友,來證薑念茲席上之言。

又把醫薑念茲的醫生也借重在裏麵,要他說出”陰症”二字,為這一罪之由,使將來沒有反覆。

知縣先問那些朋友道:“當日薑生員席上之言,是諸兄親耳聽見的麼?”那些朋友道:“奸情的真假,其實難明,隻是這些說話,卻是出於薑生之口,入於馬生之耳,門生輩眾耳眾目,一齊聽見的。”知縣道:“這等薑生員平日是個老成的人,還是個不正氣的人?”眾朋友道:“平日做人極老成,獨有這些言語說得不正氣。”知縣道:“這等他平日是個板腐的人,還是個喜詼諧好頑耍的人?”眾朋友道:“他平日也善詼諧,也善頑耍,隻是小節雖然不拘,大體也還不失,不曾戲謔到這個地步。”知縣道:“這等他當日之死,果然由於何病?”眾朋友道:“他未吃冷酒之先,就說出’陰症’二字,後來果以陰症而死。現有用藥的醫生,是一方之國手,求老父師審他就是。”知縣問醫生道:“薑秀才死於陰症,本縣已知道了,不消你再說。隻是這’陰症’二字,還是在他脈息裏麵診出來的,還是在他自家口晨偵探出來的?”醫生道:“他自己害羞,不對醫生說,是眾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背後對醫生說的。就是他的脈息,也與眾人的說話一般,明明是個陰症。”知縣笑了一笑,就吩咐叫馬生員上來。

馬既閑隻說奸情審實了,叫他跪上去,好看妻子用刑,誰想全然不是。

知縣見他走到,又笑一笑道:“這張狀子,本縣審出來了,不是一樁奸情,倒是一樁人命。薑秀才飲酒的時節,又不喪心病狂,為甚麼奸了你的妻子,肯對你說?此是必無之理。不過是平日戲謔慣了,故意造出這番說話,要討你的便宜。就是’陰症’二字,也是見眾人罰他冷酒,又為謔中之謔,隨口說出來的,原沒有甚麼成見。及至得病之後,眾朋友以為前言既驗,奸必是真,要救他性命,背後吩咐醫生教他作陰症醫治。近來的醫生那裏知道診甚麼脈,不過把’望聞問切’四個字做了秘方,去撞人的太歲。撞得著,醫好幾個;撞不著,醫死幾個,這都是常事。他見眾人說明陰症,無論是何病體,都作陰症醫了。藥不對科,自然醫死,還有甚麼講得?若還果然陰症,薑生員怕死,自然該對醫生直說,為甚麼酒席之間不怕羞,到性命相關之際,反怕起羞來?可見薑生員與你的妻子一毫無染,隻是這位國手不該做庸醫誤人,白白斷送他一條性命,以致顯而易見之事,做了冥然不白之冤。如今隻消把他問罪,雪你夫婦二人之恨,依舊回去做夫妻,自然沒得說了。”就要叫婦人上來,要與他當麵和事。馬既閑道:“棄婦不端之事,昭然在人耳目之間,不是老父師的片言,可以折得這樁大獄的。寧可受了違斷之罪,那完聚之事,萬不敢遵。”知縣道:“照你說來,難道這等一個少年婦人,就被這樁莫須有之事耽擱他一世不成?”馬既閑道:“生員隻是不要罷了,何必耽擱他,任憑改嫁就是。”知縣對上官氏道:“這等看起來,他是決不要你的了。我今日替你斷過,男子另娶,女子另嫁,以後不得再起論端。”上官氏聽了這一句,就在堂上發起性來,說:“老爺是做官的人,一言之下,風化所關,豈有教一個婦人嫁兩個丈夫之理?他要娶任憑他娶,小婦人有死而已,決不二夫。”說了這幾句,就在衣袖裏麵取出一把剃刀,竟要自刎。知縣慌了,連忙教他父母兄弟一齊扯祝又對馬既閑道:“但看這種光景,就知道是個貞節婦人,那樁疑事不辨而自明了。如今聽我解紛,還是與他完聚的是。”馬既閑隻是搖頭,不肯依斷。知縣道:“你如今心上之疑,還有那幾樁不解?說來我聽。”馬既閑道:“別的事都可解說,隻有’冷熱’二字解說不來。”

知縣聽了這句話,不言不語,躊躇了一會,就對他道:“你這句話也說得有理,別的疑事,本縣方才都替他說明白了,隻有’冷熱’二字不曾有個注解,如何服得你的心?這還是本縣思慮不到,以致如此。也罷,你們今日都且散去,待本縣慢慢的思想,思想出來,再替你審斷就是。”眾人一齊叩謝道:“但願如此。”當日各人散去,個個都說這個官府枉負了一世的清名,沒有決斷,有奸就說有奸,無奸就說無奸,何須要到背後去想?一連過了幾日,不見差人來喚複審,正要寫狀去催,誰想他又往府公幹去了,數日方回。眾人不等票拘,

等他投文之後,就跪過去求審。

知縣道:“這件事,本縣也曾大費揣摩,隻是思想不出。

就是思想出來,也隻好自己肚裏明白;若還對諸兄說,諸兄也未必就肯釋然。古語說得好:‘解鈴還用係鈴人。’當初那些話,原出於薑生員之口,如今要知虛實,除非還是問他。隻是本縣乃陽世之言,不能審陰間之事,待我移一角文書到城隍司那邊去,煩他把薑生的魂魄提到麵前,問他當日之言,是虛是實,討個的確回文過來,才好與諸兄定案。”眾人聽了這些話,大家都冷笑起來,道:“鬼神之事,極是渺茫,那有城隍司的回文是討得來的?”知縣道:“別的官府問他,他未必就答;隻怕本縣發去的文書,他沒有不回之理。諸兄不信就試一試看。

我如今若差衙役去投,恐怕討來的回文諸兄未必見信,不如就著馬生齎去,討了回文轉來,有奸無奸,自然明白,再沒有疑心的了。”就對馬既閑道:“你如今回去,預先齋戒沐浴起來,本縣退堂之後,就備一角牒文,明早給發與你。你齎到那邊,虔誠禱告一番,把文書燒了,當日不可回去,就宿在神位之旁。

第二日起來,他定有回文給發;即使沒有回文,少不得夢也托一個與你,決不使你空返就是。”說了這幾句,竟自退堂進去了。

眾人心上都不明白,對馬既閑道:“無論真假,你便去走一次,不要認做投文書,隻當去求夢罷了。或者弄假成真,有些應驗,也不可知。”馬既閑回去,果然齋戒沐浴,發起一片誠心。到第二日,領了本縣的牒文,到居隍廟中投遞,少不得拜了幾拜,把以前的情節告訴一番,然後把牒文化去。

當晚就在神位之前和衣而睡,隻說回文斷斷沒有,或者日之所思,夜之所夢,無論驗不驗,定有些夢境也不可知。誰想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不見半毫影響。清早起來,又在神位前坐了一會,也不見一毫動靜。正要轉身回去,隻見本廟地道官進來裝香,劈麵撞著馬既閑,把他相了幾眼,卻像認得的一般,口裏唧唧噥噥,隻管說“奇事奇事”。馬既閑問他是甚麼奇事,那道官道:“小道是本司掌印地道官,今夜三更時候,忽然夢見城隍老爺喚我帶印上堂,說要印一角牒文,回到縣裏去。我果然帶印上來,走到老爺眼前,老爺遞一角文書、一個封套與我,我就在文書年月上用了一顆,掛號處用了一顆,封筒鈐縫之處用了兩顆,共是四顆印信。老爺又教我粘封好了,遞與本告拿去,小道遞與一人,那麵孔模樣至今儼然在目,竟與老相公一般,所以方才撞見,詫為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