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思想上一次大變化,也因對柔軟與剛強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時間深信老子說,“至柔可以克萬物”。後來他在美國之後,有次他去大峽穀,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對韋蓮司說,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為水在我們中國人心中是特別柔弱的東西。韋蓮司就以典型的美國人精神告訴他說,你錯了,水絕對不會因為柔弱才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為有勢能。
老曾不會這麼表達,不過,他也並不以為柔弱本身可以製勝,必須飽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書之道時,寫過一句話“寓深雄於靜穆之中”。
跋 柴靜: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3)
“雄字須有長劍快戟,龍拿虎踞之象,鋒芒森森,不可逼視者為正宗,不得以劍拔弩張四字相鄙,作一種鄉願字,名為含蓄深厚,舉之無舉,刺之無刺,終身無入處也。”
五
美國傳教士亞瑟史密斯與曾國藩在同一時期的中國生活,他寫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的弱點》,寫到他對當時中國人的觀察,其中一個強烈的特點,是缺乏精確性,中國的“一串錢”永遠不可能是預想的一百文,陝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隸是三十三文。“這給誠實的人帶來無窮的煩惱”,“分布在城市邊裏的幾個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裏,但每個村子都叫三裏屯”。
史密斯歎息這背後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 “你問一個中國廚師,麵包裏為什麼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麵包裏就不放”;問“你們這個城市有這麼多好的冰製食品,為什麼不留一點兒過冬?”答案也隻有一個,“不,我們這兒冬天從來沒有冰製食品。”
這位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傳教士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黴的”。
這種缺乏科學精神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士大夫階層一樣陳腐混沌,顧準批評他們:“宋儒說,‘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今日明日格的一事,他們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貫通的智慧,這是科學的反麵,科學所求的知識正是這物那物的道理,並不妄想那最後的無上智慧。”
晚清困局,十分被動,華洋衝突不斷,越是這樣的朝廷中,說性理者風頭越足,好空談,好講華夷之辯,好講血性,好以道德和口號救中國。一被動就激進,一保守就頑固,倭仁是當時著名理學家,他說:“孔門大路,惟有斂心遜誌,亦趨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務。”
蔡元培評論過這些掌握著大權的腐儒:“自漢以後,雖亦思想家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的範圍,惟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懸想獨斷……這種哲學,沒有科學作前提,永遠以聖言量為標準,而不能出煩瑣哲學的範圍,整整四千年的中國教育,除了有過科學的萌芽及玄學曾成功地站住腳外,可以說,在實際上絲毫沒有受到外來影響,它僅僅發生了從簡單到複雜的變化。”
一直到老曾與李鴻章這一代,閉著眼睛過不去了,他們身在一線,戰爭是真刀實槍,割地是真金白銀,切膚之痛,知道靠“聖言”救不了世,李鴻章的一句話,足以把儒學從底部掀翻:“孔子不會打洋槍”。
打槍不分君子小人,隻靠詳盡“這物那物”的道理。
六
有了求實一念,人才會從道德製高點上下來,腳踏實地,不激不隨。
鹹豐皇帝即位之初,曾讓大家就“用人行政”發表意見,倭仁與曾國藩都上書。倭仁大談“君子小人之辨”,鹹豐倒也不糊塗,批了一個“名雖甚善,而實有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