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幾年的火,這時一發而泄—“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時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及至臨事,果能盡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張皇,豈不貽笑於天下?……言既出諸汝口,必須盡如所言,辦與朕看。”

這話說得挺狠,你不是天天罵這個罵那個,覺得你自己了不起比誰都強麼?行,“辦與朕看”。

都能聽到詞章後的冷笑。

我看宏傑寫晚清的軍營,瞠目結舌,可以腐敗枯爛到這樣的程度,幾年在軍中呆下來,老曾算是知道了,調兵,撥餉,察吏,選將,全靠應酬人情,完全不問情勢危急,有諭旨也沒用,“苟無人情,百求罔應”。

跋 柴靜: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2)

學會應酬交際,算是老曾的成年禮。

應酬周到,這四個字看上去庸常,但憤青做起來,是很不容易的,哪個血氣方剛,黑白兩分的人,能夠低下`身段,與自己痛恨的“軟熟和同”之人把臂周旋?

複出之後他說:“誌在平賊,尚不如前次之堅。至於應酬周到,有信必複,公牘必於本日辦畢,則遠勝於前次。”

可以想象“諸老”背後怎麼撚著胡子冷笑:“小曾吃了虧,現在知道點輕重了”,胡林翼也說他再出之後,“漸趨圓熟之風,無複剛方之氣”。

但這樣的後果必有損失,老曾自己也承認: “儀文彌加撿點,而真意反遜於前”,要把維持住表麵和平,話話都說得要得體,但本來對事物的看法不免就要打折扣,自我的真質也必有損傷。

曾國藩深知自己已經在懸崖的邊上,再進一步是深淵,但是退?後麵是個大斜坡,出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知不覺中,一日千裏,可以迅速滑落成自己曾經最反對的人。

他自己也說,想找條中間道路,可哪有那麼容易呢?

所以常看老曾在日記裏自己折騰,“今夜醒後,心境不甚恬適,於愛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蕩遠甚”。

這種心態,常被誤解。

很多人以為他從此黃老之學,變成實用的犬儒主義,一個團團臉脅肩讒笑處處打揖的人。常看書店架子上大字寫著“麵厚心黑曾國藩”。

中國人到中年確實常成為道家信徒,曾國藩也一再說老子的話“柔弱勝剛強”,但是什麼是柔弱,什麼是剛強,對這一點到底了悟到什麼程度,卻往往是人後半生的區分。

曾國荃是其中一種,他是叢林法則的信徒,勸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勢利之世界,以強淩弱之世界”。

有這樣價值觀的人,強時容易魯莽、操切,弱時便一變而為圓滑、退縮,像宏傑寫的“從當初那個闖進瓷器店的公牛,變成一個不思進取、明哲保身老官僚,成天求神問卜,不幹正事。他晚歲任兩江總督,以清靜無為為旨,對外自稱“臥治”,人稱“國荃晚任江督,軟滑不治事,誠無足稱”。

走上常見的,晚清官場“多磕頭,少說話”的路子。

老曾對剛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從沒走到“真偽不辯”的鄉願上去。

他終生喜愛雄壯之力。人到中年,雖然磨礪性情,“知自己處處不如人”,換一副柔和麵貌待人,不肯輕議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極深,勸勉子弟也一直說:“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此時不試為之,此後必將不肯為矣。”

不過,人到中年,他對“剛”這個概念也拆碎重組\u001f—去忿欲而存倔強,是為剛,“剛非暴戾之謂,強矯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 他在道德經的扉頁寫“至剛無剛,至柔不柔”,意思是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隻是“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為泰而不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