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腦袋發沉,沒有梳洗,模樣難看,一臉悔愧的神色,從臥室裏出來。這時一位黑胡子先生打從她身旁走過,進了前室,看來這是醫生。屋裏有一股藥水味。科羅斯捷列夫站在書房門口,右手撚著左側的唇髭。
“對不起,我不能放你進去看他,”他陰沉地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這病會傳染的。說實在的,您也沒有必要進去。他已經昏迷,在說胡話。”
“他真是得了白喉嗎?”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間,聲音幾乎聽不清。
“那些明知危險卻偏要去冒險的人,真應該送交法庭審判,”科羅斯捷列夫喃喃自語,沒有回答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問題。“您知道他是怎麼感染的嗎?星期二,他用吸管吸一個病兒的白喉粘液。這是幹什麼?愚蠢……是的,胡鬧……”
“危險嗎?很危險嗎?”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
“是的,都說這病很難治。說實在的,應當請施列克來才對。”
先來了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頭發棕紅,鼻子很長,說話帶猶太人口音;繼而來了一個高個子,他背有點駝,須眉濃重,看上去像個大輔祭;最後來了一個年輕人,他很胖,臉色紅潤,戴一副眼鏡。這是醫生們來為自己的同事輪流值班。科羅斯捷列夫值完班後沒有回家,他留下來,像個幽靈似的在各個房間裏踱來踱去。女仆給值班的醫生們送茶,不斷跑藥房,根本沒人收拾房間。家裏冷清而淒涼。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獨自坐在臥室裏,想到這是上帝來懲罰她了,因為她欺騙了丈夫。這個沉默寡言、從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這個溫順得失去個性、由於過分的善良顯得沒有主見、顯得軟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書房的長沙發上,默默地忍受著痛苦,連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燒中的囈語,那麼值班的醫生就會了解到,毛病不單單出在白喉上。他們就會去問科羅斯捷列夫:他什麼都知道。難怪他看著朋友的妻子時,那眼神仿佛在說:她才是真正的元凶,白喉不過是她的同謀犯。她已經不記得伏爾加河上那個月夜,不記得那番愛情的表白和農舍裏的那段富有詩意的生活。她隻記得,她由於無聊的苛求,由於嬌生慣養,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沾上了一層粘乎乎的汙穢,從此休想洗幹淨了……
“哎呀,我把他騙得太厲害了,”她想道,記起了她跟裏亞博夫斯基的那段煩心的浪漫史,“這種事真該詛咒!……”
下午四點鍾,她眼科羅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飯。他什麼也沒吃,隻喝了一點葡萄酒,皺起了眉頭。她也沒吃東西。有時她暗自禱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愛他,永遠做他忠實的妻子。有時她精神恍榴,望著科羅斯捷列夫,想道:“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沒有一點出眾的地方,再加上麵容憔悴,舉止粗野,難道不枯燥嗎?”有時她又覺得上帝會立即來處死她,因為她害怕傳染,竟一次也沒去過丈夫的書房。總之,她的情緒低沉而沮喪,相信她的生活已經毀掉,再也無法挽救了……
午飯廚天色暗下來。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躺在沙發床上,枕著一個金線繡的綢墊子,在呼嚕呼嚕地打鼾。
值班的醫生進進出出,誰也不曾留意這種混亂狀態。外人在客廳裏呼呼大睡,牆上的那些畫稿,獨出心裁的陳設,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的女主人--所有這一切現在已引不起絲毫興趣。有位醫生無意中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這笑聲顯得那麼古怪、膽怯,叫人聽了不寒而栗。
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再次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經不睡了。他坐在那裏抽煙。
“他的白喉已經轉移到了鼻腔,”他小聲說,“心髒功能也不好。說實在的,情況很糟糕。”
“那您去請施列克吧,”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
“已經來過了。正是他發現的:白喉杆菌已經擴散到鼻腔,唉,施列克管什麼用!說實在的,施列克也幫不了忙。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羅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時間過得很慢。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和衣躺在從早晨起就沒有收拾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她似乎覺得,整個宅子,從地板到天花板,讓龐大的鐵塊填滿了,隻要把這鐵塊弄出去,大家就會感到輕鬆愉快。等她清醒過來,她才想起,那不是鐵塊,而是戴莫夫的病。
“靜物寫生,港口……”她想著想著,又陷入昏睡狀態,“港口……療養院……施列克怎麼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現在我的朋友們在哪兒?他們是否知道我們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饒恕我。施列克,施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