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在雙梅的老宅子裡而非上海,她的視線範圍裡頭,也永遠都有沈清賜。然而今年的中秋,人未團圓何嬋娟。
打小,她在趙家幾乎沒有感受到過家庭的溫暖。趙賀平隻在乎自己的生意,對整個家裡頭都不甚上心。沈心華向來是冷嘲熱諷地苛責訓斥,而趙如茵從三歲起漸漸同她疏遠,到後來甚至變得仇視。那時候,在幼小的趙如蘊心裡,世界永遠蒙著一層灰暗的霧。直至九歲那年的初夏,沈清賜來到了趙家。
沈心華是沈清賜父親唯一的妹妹,當哥哥嫂子不幸罹難,高堂又早已仙去,留下的獨苗兒沈清賜自然就被沈心華接到了趙家。雖說是住在自己的姑母家,但寄人籬下的滋味並不好受。也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年方十歲的沈清賜對同是孤兒的趙如蘊格外好,總是護著她、陪著她。每當趙如蘊在姑母那裡受了氣,沈清賜也一直默默地安慰她。甚至有一回,眼看姑母的雞毛撣子就要落下來,沈清賜挺身上前生生挨了那一記打。
許是因為這樣類似於「同甘共苦」的生活,不知從何時起,沈清賜的身影在趙如蘊心底烙下了。這份感情從沒有什麼大起大落,隻好像一條淙淙溪水那麼多年一直涓涓地流,到最後,終於匯聚成了一汪怎麼都看不到邊際的大海。然而趙如蘊從不敢向沈清賜表露自己的感情,她懼怕他的答案會是自己最不想聽到的。若不是兩個多月前發生了那件大事,逼得沈清賜不惜悄然離家去上海,她也斷不會那般破釜沉舟地跟隨了去。
隻是現在,沈清賜不見蹤影,而自己即將嫁給邱霖江。
果然,烙印永遠是烙印。燙得皮開血流後,記住了痛,卻不見了當初那溫潤的人。
【三 桃園憶故人】
中秋夜的上海果真好看,人也不少,摩肩擦踵。道是「八月十五桂花香」,月圓時分,桂花的香氣果然飄了千裏,沁入心脾如同裹了蜜的糖。
她們驅了兩輛車一路開,道兩旁的攤鋪比往常吆喝得都要賣力。桂花糖芋艿、熗毛豆、水紅菱、糖炒栗子、糯米糖藕,各種吃食琳琅滿目。賣桂花酒的店家生意似乎比平時要好得多,隔著西洋轎車,如蘊都彷彿能聞到那隱隱綽綽的香氣。最後,車子駛到南京路口,她們下了車慢慢走。
約莫是家家戶戶都祭過了月,而這樣好的夜晚自然要出來踏月,因此南京路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趙如茵是格外的興致勃勃,身為大家閨秀、趙賀平的家風又較為舊式,她能像這般出門的機會並不多。執著沈心華的手,趙如茵雀躍得東也歡喜西也新奇。
走在她們後麵,趙如蘊的腳步有些遲緩。上海的中秋夜美則美矣,亦熱鬧非凡,但在如蘊的心裡,最美不過那一年。
那一年,如蘊十六歲,沈清賜十七歲。在雙梅,祭月是中秋必不可少的儀式,設案於露天,供以月餅、瓜果等。在一大家子的人都各自回房後,如蘊悄然打開大門跑了出去。沿著門前的那條小路,她一直走到了河邊。
□□點的光景,雙梅已是人跡罕至。她在一棵粗壯的桂花樹下席地而坐,望著什麼也看不清的河麵出神。其實她懼怕過節,每到這時候,趙賀平、沈心華和趙如茵的融融之樂將她襯得愈發形影單隻。不管在趙家生活了多少年,他們才是一家人,而她永遠隻是個外人。她想念自己的生父生母,儘管她根本不記得他們的模樣。
這麼想著,她的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淚來。月色這般清輝,星子也極少,然而眼淚不經意落進嘴裡,澀得發苦。忽然,不遠處傳來踩上草地的「沙沙」聲,雖是很輕,卻讓如蘊渾身一驚,扭頭警惕地大聲問道:「誰在那裡?」
一道身影從陰影裡顯露出來,他的個子並不算很高,體型卻很瘦削,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衫。月色灑在他的眉目上,映得那張臉更加白皙、更加潤澤如玉。
如蘊怔住了,喃喃:「清賜表哥……你,你怎會尋到這兒來?」來人正是沈清賜。他溫溫和和地笑著,逕自在她身邊坐下,連聲音都是乾淨溫潤的。「每次你想把自己藏起來時都會到這裡。方才發現你不見了,料想你定是又來了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