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娘進來,見薑玫的樣子,道:“看啥呢,他大姐?”
薑玫:“你看,他還睡得正香呢,大嬸!”
喜鵲娘一邊用衣襟擦著手,道:“男人家,累成了這兒樣,也不知道他都跑了多少的路。……不啥,就讓他再睡會兒吧,咱先吃。”
薑玫:“那,不叫喜鵲啦?”
喜鵲娘:“俺給他和那個馬先生端過去了。咱吃咱的吧。”
薑玫在炕梢挨著炕桌坐下,拿起了筷子,又放下,道:“要不,咱還是再等等他吧,大嬸?”
“不用。咱莊戶人家,待客講究的就是個實誠;他也沒啥可挑揀咱的。你吃你的吧。”喜鵲娘也在炕頭靠炕桌坐下,不經意間,身子碰到了楊大憨的身子。
楊大憨哄地醒了,揚起上半個身子,道:“嗯?……哦哦,咋?俺咋就還睡著了呢?”
喜鵲娘扭著頭道:“哎呦!俺咋就驚動著你了呢?……你要是累,就先趟一會兒吧,看你睡得怪香的,俺們就想著先吃,也沒敢驚動你。可不承想,還是驚動了你。”
“是俺沒禮節,隨便的就擱你家的炕上睡著了。”楊大憨坐起來,揉著眼睛,想要下地去。
喜鵲娘:“那你不睡啦?……噯,不睡了你也別動了,就擱那吃飯吧!”
楊大憨:“那哪兒成呢?俺那好就把在你家的炕尖兒上。”
喜鵲娘:“哪兒就有那麼多的說道!要是論說,你不也應該坐在那兒?”
薑玫:“是啊,大憨哥,你就坐那兒吧,既然嬸子都這麼讓你了。”
“那,你們可別見笑啊!”楊大憨不再堅持,蹲在炕上,抓起一個大餅子來就咬了一口,“……嗯,香!……俺整整兒的一天一宿都沒吃啥東西了,都快忘了飯是啥滋味啦!”
喜鵲娘:“瞧你說的,哪兒有那麼可憐見兒的?”
楊大憨:“真的!……俺這兒一天一宿,竟顧著跑路,逢人就打聽少東家了,哪兒還顧得上吃飯?”
薑玫:“那你還沒說呢,你到底找到了沒有?”
喜鵲娘:“是啊,那會兒上你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俺們這兒心,可都還提嘍兒著呢。你快再接著說說!”
楊大憨的嘴裏塞滿了大餅子,費力地嚅動著。漸漸地,他放下了手裏拿著的大餅子,抹起了眼淚:“俺……沒用,俺……哪兒還有臉……回去見……大少奶奶啊,俺?”
看著楊大憨的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喜鵲娘和薑玫也泄了氣,紛紛放下筷子,都難過起來。
楊大憨繼續道:“東家沒了。大姑奶奶帶著小少爺去了她婆家。少東家又找不著。難道……東家的這兒個家,就這兒樣的毀了嗎?俺……可真沒用啊,俺呢……啊啊啊,啊!”
楊大憨越哭越悲痛,嘴裏的飯一塊一塊地向外掉著。
喜鵲娘用衣襟擦著眼睛,忽然蹦下地,近乎是聲嘶力竭地喊道:“天殺的!俺一定要給楊先生報這兒個仇!”
楊大憨和薑玫一時都被鎮住了,詫異地看著喜鵲娘。
“俺,俺這兒就去,剁了他個畜牲!”喜鵲娘已經氣憤到了極點,抬腳就向外走。
“噯,大嬸!”薑玫趕緊下地,去拉住喜鵲娘。
喜鵲娘一撲棱,擺脫開薑玫:“你別拉著俺!”
“那就讓俺去好啦!……俺還是個爺們兒呢!”楊大憨也憤怒了,一下子躥下地,找到自己的鞋子,不分左右地朝腳上穿著。
喜鵲娘和薑玫則愣在了門口。
這時,喜鵲忽然跑進屋來:“娘,娘!不好了,娘!……你快去看看吧,俺馬哥他……他的胸口出了好多的血!”
“啊!……他可鬧的真是個時候!”薑玫顧不得多說,緊著就往外跑。
喜鵲娘意味深長地看了楊大憨一眼,也向外跑去。
楊大憨先還愣怔著,繼而,也出了屋子去。
166
保安隊的審訊室裏。
張家的哥六個兒先後被帶了進來。
正在麵對麵地站著,說著什麼的梁大磕巴和丁協衛,目光都轉向了張家哥六個兒。
梁大磕巴扭著身子看了一會兒,回頭朝丁協衛“嗯”了聲。
丁協衛趕緊用髒兮兮的手絹擦著臉,衝著張家的哥六個兒道:“站好嘍,站好嘍!……聽隊長訓話!”
梁大磕巴默默地走到桌子前,試探著拿起了那時候他挑選出來的粗大棒子,在手裏掂量著,漸漸地走到張家哥六個兒的跟前,從前麵踱過去,又轉到了張家哥六個兒的後麵。一直走到張家老大的跟前,高高地舉起棒子,狠狠地向著張老大的背上砸去,張老大一下子就被打倒在了地上,嘴裏發出了不是好聲的一聲慘叫。
“大哥!”張家其他的哥幾個兒連忙向著張老大的身邊圍去。
丁協衛咧著嘴,打了個激靈,又緊著伸手把盒子槍掏了出來,點劃著張家的哥幾個兒道:“幹啥?幹啥?你們想幹啥?沒告訴你們嗎,聽隊長訓話?……他媽了個巴子的,都站好嘍站好嘍!”
張家的哥六個兒重新站好,敢怒不敢言地看著丁協衛。
“你!……也起來,站好!”丁協衛又用槍指著仍蹲在地上的張老大,道。
張老大趔趔巴巴地站起來,但躬著身子。
梁大磕巴看了看拖拉著的棒子,道:“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你們……你、你、你、你們,……是想……讓日、日、日、日日本人,毀了、毀了、毀了……毀了村子嗎?王、王、王……”
梁大磕巴“王”了許久,終於說不上來,一時氣急,又走到張家哥幾個的身後,挨個地用棒子在張家哥幾個的背上使勁地敲著。
張發家挨了一棒子,一下子頹著地上,怒道:“你奶奶的!來吧,接著打啊!……爹啊!是你害了俺哥幾個啊!”
張老大忽然挺了挺身子,衝著張發家道:“老三,不行孬種!……爹不是叫咱來救你嫂子和孩子們的嗎?”
“喊啥喊?統統的閉嘴,閉嘴,閉嘴!……你媽了個巴子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就活該把你們一個個兒的都打癱巴嘍;看你們還禍不禍害人?!”丁協衛挨個地踢著張家的哥幾個。
梁大磕巴挨個打完了,把棒子扔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良久,衝著丁協衛又衝著張家的哥幾個比劃道:“你……說、說、說、說,說!”
“俺?”丁協衛用槍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發現是槍口,連忙衝著地上“呸呸”了兩口,把槍插進槍套中,衝著張家的哥六個訓斥道:“……你媽了個巴子的!那俺就說說!”
想想不對,丁協衛又衝著梁大磕巴嘻嘻一笑道:“……俺,俺是在說他們,他們,媽了個巴子的!”
梁大磕巴大咧咧地一擺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王、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
“啊對,王、王王、王八羔子的!”丁協衛衝著張家的哥六個一劈手,“……你媽了個巴子的,能的你們啊,幹的事兒,都驚動了日本人。你們還像個中國人嗎你們?俺看你們就是個漢奸,想勾引著日本人毀了你們的村子!……這兒是隊長的高見!……你媽了個巴子的,俺和隊長先還想救你們,罰你們五、五、五五百大洋也就算了,可你們不拿來啊!……這兒下好啦吧?日本人點著名兒的抓你們。你們就以為,那楊先生,也是那麼好殺的嗎?也是你們能殺的嗎?就是俺和梁隊長想放過你們,日本人他能放得過俺們嗎?……要不是梁隊長高見,金溝村叫你們勾引著日本人給毀了,殺死老鼻子的人,是你們能夠賠得起命的嗎?……你媽了個巴子的!”
張家的哥六個都幹張著嘴,麵麵相覷著,如在雲裏霧裏。
167
日軍軍營病房。
楊二妮趟在病床上,正在和團山玩兒翻繩的遊戲;翻譯官站在一旁一邊扇著扇子,帶笑不笑地看著。
楊二妮用手指靈巧地從團山的手上勾下繩子,翻出一個新花樣。
團山笨拙地試探了許久,從楊二妮的手上勾下繩子,但還是失敗了。
“你笨,你笨!你又輸了,瞎咕嚕叔叔!”楊二妮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無憂無慮的樣子。
團山似懂非懂地看著翻譯官。
翻譯官趕忙用日語道:“哦,二小姐是說,您又……您又沒贏,又沒贏!”
團山用日語道:“是的。大日本皇軍是不會輸的!……再來!”
團山朝楊二妮比劃著。
楊二妮拒絕道:“不玩兒啦,俺不和你玩兒啦,你太笨啦!”
翻譯官用日語向團山道:“哦,二小姐是說,他累了,不想再玩兒了。”
團山用日語道:“唔!累了的?……那好吧,我給你看樣東西,二小姐。”
團山說著,從一旁拿過公文包來,打開,從裏麵拿出來幾塊殘缺的紅山文化玉佩。
楊二妮一看,就馬上抓在了手裏:“呀,是掛件噯!……是給俺的嗎?”
團山很注意地觀察著楊二妮臉上的變化。
楊二妮擺弄了一番,很失望地把玉佩扔在了一邊:“太破了,都打碎啦,沒有俺爹帶給俺的好。……俺那次和俺爹去的那地處,看見的,最破的也比這兒個好。”
團山疑惑地看向翻譯官。
翻譯官用日語告訴團山道:“哦,二小姐是說,她……不算是太喜歡。因為,您拿給她的這幾個物件兒,已經不完整了。……哦,二小姐還說,有一次,她的父親領著她去買過這樣的物件兒,有很多很多,很漂亮的。”
團山頗為興奮地用兩隻手一下子搬住楊二妮的兩個肩膀,用日語道:“哪裏?在哪裏的?”
“哎呦,你,你弄疼俺啦,瞎咕嚕叔叔!”楊二妮紅著眼圈,兩手亂抓,失措地擺脫開團山。
翻譯官也趕緊安慰楊二妮:“不要怕,不要怕,二小姐。團山太君,團山太君是……是喜歡你。”
“哪有他恁麼喜歡的?他太沒有家教啦!”楊二妮嘟著嘴,生氣地道。
團山則不明就裏,用日語問翻譯官道:“她怎麼說?在哪裏的有?”
翻譯官猶豫了一下,用日語道:“哦,二小姐是說,她記不起來了,好像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小市場裏。”
“很遠很遠?……小市場裏?”團山若有所思地用日語嘀咕著。
這時,門外有日本兵用日語喊了聲:“報告!”
團山疑惑地看著翻譯官。
翻譯官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日本兵很有氣勢地進來,向團山敬禮,用日語道:“報告團山曹長,保安隊送信兒過來說,他們已經抓到了您要的搗亂分子。”
“很好!”團山用日語道,一邊站起來,想向外走去,又回來,衝楊二妮用日語道:“對不起,二小姐,我有公事,得先失陪一下。你,好好的養傷吧;回頭我再來看你。”
團山說罷,跟著日本兵走了出去。
翻譯官急匆匆地想跟上去,又回來,衝楊二妮道:“哦,二小姐,團山太君有公幹,要離開一會兒,我也得跟著去。你先自己玩兒吧!”
不等楊二妮回答,翻譯官也走了出去。
“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也太沒有禮貌了嘛!”楊二妮不滿地嘟著嘴道。
168
一輛摩托車從遠處駛過來,進了日軍軍營的大門口;竹內坐在摩托車的車鬥裏麵。
院子裏,載著團山和翻譯官及兩名日本兵的兩輛摩托車正要駛出大門口去,為給竹內讓路,被迫停了下來。
竹內擺了一下手,讓他乘坐的摩托車停下來,衝著團山用日語道:“團山君,你的要去哪裏的?”
團山從摩托車鬥裏下來,衝竹內敬禮,用日語道:“報告竹內大尉,保安隊抓住了殺害楊先生的凶手的,我的,過去的看看的。”
竹內一邊還了個軍禮,用日語道:“喔,抓住了的?……那好吧,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吧;你的,去零號工事的看看,他們,又挖出了東西的。”
“這……”團山用日語猶豫道。
“就這樣吧。……保安隊,開路的!”竹內衝摩托車駕駛員擺了下手,用日語道。
竹內乘坐的摩托車開到院子裏麵轉了一個大圈子,向著軍營外麵行駛而去。
團山沉吟了一下,上了摩托車,用日語道:“零號工事的,開路!”
團山和翻譯官乘坐的摩托車,也駛出了軍營。
169
喜鵲家的窯洞裏。
薑玫用棉花小心翼翼地給馬華沾著傷口上的膿水。
馬華疼得呲牙咧嘴的,但仍然強忍著疼痛。
喜鵲娘在一旁插不上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站在一旁的楊大憨看著馬華,卻睃起了目光。漸漸地,他抻了下喜鵲娘的衣角,向窯洞外走去。
喜鵲娘疑惑著,也納悶地跟了出去。
170
喜鵲娘跟著楊大憨出了窯洞,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楊大憨。
楊大憨瞥了眼窯洞裏,又向開走了幾步,依舊提防著窯洞裏的人,道:“俺說嬸子,這兒個人,他……是你家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