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七月十六後,秋雨連綿,淅瀝之聲,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鬱,又冒了涼,便覺意懶神疲,飯食頓減。正在聽雨無聊,忽見青萍拿了一封信來,說是:“歐老爺差人冒雨送來,要回信呢。”荷生接過手來,覺得封麵行書字跡姿致天然,不似劍秋拘謹筆跡,因想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劍秋行書,日來竟長進了!”即拆開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三字,急瞧末行,是“杜夢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覺跳了一跳,便將那詩細看過:
徒勞慈母勸加餐,一枕淒清夢不安。
病骨難銷連夜雨,悉魂獨擁五更寒。
沉沉官閣音塵渺,曆曆更籌藥火殘。
漸覺朱顏非昔比,曉來鏡影懶重看。
看畢,便問青萍道:“來人呢?”青萍道:“這是門上傳進來。”荷生道:“你去叫來人候一候,我即寫回信。”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才研墨劈箋,想要和詩,奈意緒無聊,便提筆寫了數字,疊成小方勝,用上圖章,命青萍親交來人,說:“四下鍾準到。”
此時已有兩下鍾。青萍出去,荷生忙將本日現行公事勾當。恰好雨也稍停了,便吩咐套車,一徑向愉園來。途間隻覺西風吹麵,涼透衣襟,身上雖穿著重棉,尚嫌單薄。進了園門,隻見黃葉初添,荷衣已卸。走過水榭,門窗盡掩,悄無人聲,便徑由西廊轉入春鏡樓。聽樓上宛宛轉轉的嬌吟,便悄悄步入屋子,隻聽采秋吟道:
“早是雁兒天氣,見露珠兒奪暑……”
以後便聽不清楚,遂站在樓門下細聽,又聽見微吟道:
“門兒重掩,帳兒半垂,人兒不見……”
荷生就說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見一個!”紅豆向扶梯邊望下,微笑說道:“來了,上來吧!”
這裏荷生剛踏上扶梯,早見采秋站在上麵。荷生便望著說道:“怎的不見數日,竟病了。”一麵說,一麵步上扶梯。見采秋穿一件湖色紡綢夾短襖,米色實地紗薄棉半臂,雲鬟半(身單),煙黛微顰,正如雪裏梅花,比尋常消瘦了幾分,說道:“我也沒有什麼大病,不過身上稍有不快。”此時荷生已經上樓,便攜著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減了許多!”采秋接著說道:“我覺你也清減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詩好得很,隻是過於傷感。我本來昨天要來看你,奈密折方才拜發。總是這幾天的雨誤人。”采秋道:“這幾天的雨實在令人發煩。”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響起來。”
正說著,隻聽得窗紙籟籟,起了一陣大風,就是傾盆大雨。電光閃處,一聲霹靂,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剛上扶梯,心一驚,手一顫,便吊下去砸得粉碎,不顧命的徑跑上樓來哭了。采秋、紅豆都愕然問道:“怎的?”那丫鬟嚇得不能說話,半晌,才說道:“茶碗給雷打了!”說得三人通笑起來。紅豆道:“不要胡說,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來吧。”采秋說道:“難道屋裏隻有你一個人麼?他們通跑那裏去了?替我叫兩個來。”小丫鬟答應去了。采秋便向紅豆說道:“這樣大雷,你替我到媽屋裏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通走開了,這回老爺來,竟沒人知道,你也替我查點一查點。”紅豆正要移步,采秋道:“等著。”就向荷生說道:“天快黑了,你的車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說道:“也好。”於是紅豆也下樓去。
采秋坐了這一會,覺得乏了,就向床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問起采秋吃的藥,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給荷生瞧,說道:“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脈理全不講究。”荷生道:“這地方也自不錯。”正要往下說,卻來了兩三個小丫鬟。采秋申飭數句,那一個小丫鬟也衝上茶來。這一陣大雨過了,猶是蕭蕭瑟瑟的一陣細雨,雷聲轟轟,隻是不住。丫鬟們已掌上燈來。
荷生走出簾外,見一天黑雲如墨,便說道:“今晚怕還有大雨哩。”遠遠聽得展聲轉過西廊,望下一瞧,卻是紅豆披著天青油細鬥篷,嫋嫋而來,因吟道:
“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澤如百和香。”
紅豆望著荷生,含笑問道:“開飯好麼?”荷生道:“我懶吃飯,有粥燉一碗喝吧。”紅豆道:“娘今日喝防風粥,早燉有了。”於是擺上飯,采秋勸荷生用些佛手春。荷生也隻喝一小杯,啜了幾口防風粥。
采秋看著荷生兩頰通紅,說道:“你不爽快麼?”就將手向荷生額上一按,覺得燙手的熱,便說道:“我不曉得你有感冒,寄什麼詩,累你雨地裏趕來,又傷了寒,怎好呢?”荷生道:“我也不覺得怎樣不好,躺躺吧。”采秋忙替他脫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實地紗薄棉被蓋上,自己向床裏盤坐,一雙兜羅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實過意不去,說道:“你也是個病人,我反來累你,怎麼好!”采秋道:“不妨。”於是采秋、紅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
一下多鍾,荷生汗出,人略鬆些,方才睡下。雖陽台春小,巫峽雲封,而玉軟香溫,正不知病相如魂銷幾許。到了四更,又是一場狂雨直打人紗窗來。一會,尚有那斷斷續續的簷溜。不想醒來卻是紅日上窗,天早開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