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十五日黎明,彤雲閣中早有青萍領著多人,搬了無數鋪墊器皿,以及燈幔和那小圓桌、小坐墩,鋪設得十分停當。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來了,又親自點綴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麗得許多。采秋又吩咐跟班傳諭看守芙蓉洲的人,備下兩支畫船。分派甫畢,小岑、劍秋、紫滄陸續到了。一會,瑤華也來。
此時已有午初,癡珠、秋痕卻不見動靜,叫人向對麵秋華堂探問,說“韋老爺天亮就便衣坐車,帶著禿頭走了。”一會,丹翬、曼雲先後都到。差不多午正,荷生著急,又叫人打聽。一會,穆升親自過來回道:“爺早起吩咐套車時,小的也曾回過:‘老爺今日請酒,爺怎的出門?’爺笑著說道:‘我難道一去不回來麼?’”荷生詫異,大家都說道:“叫人萊市街走一遭罷。”荷生打發穆升和李安去。又等了好一會,荷生吩咐開飯,八個人即在彤雲閣下層吃著。
忽見董慎笑嬉嬉的跑上來,回道:“韋老爺、劉姑娘通來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見。”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隻見禿頭汗淋淋的跟著秋痕進門,秋痕一身淡妝,上穿淺月紡綢夾襖,下係白綾百摺宮裙,直似一樹梨花,遠遠扶掖而至。癡珠隨後進來,望著大家都站在正麵湘簾邊,便含笑說道:“我肚餓極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裏?”當下秋痕已上台階,扶曼雲的手,說道:“他今日同我出城,來回趕有四十裏路。”大家問:“是何事?”癡珠、秋痕總不肯說。見杯盤羅列,隻道上席了,便道:“我須吃些點心,再喝酒。”采秋道:“賞仲秋本晚夕的事,給我看還是端上飯,四下鍾後到閣上慢慢喝酒。”秋痕說道:“采姊姊說得是。那一天謖如的局,兩頓接連,叫人怪膩膩的不爽快。”荷生見說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飯。大家用些,各自散開,坐的坐,躺的躺,閑步的閑步。
是日,晴光和藹,風不揚塵。癡珠瞧著一群粉黛,個個打扮得嬌嬈姽嫿,就中采秋珠絡垂肩,雲裳拖地,更覺得婉嫻端重,華貴無雙;帶一個小丫鬟,名喚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紅豆之下,便癡癡的躺在左邊小炕上呆想。秋痕卻攜著瑤華,站在院子裏,望著閣上,見正麵簷前掛十二盞寶蓋珠絡的琉璃燈,兩廊及閣下正麵掛的是鬥方玻璃燈,通是素的,便說道:“今晚卻不要有燈才好呢。”瑤華道:“點這樣素淨的燈,就也不礙月色。”丹翬、曼雲、劍秋、紫滄卻從西廊小門渡過芙蓉洲畔閑逛,見洲內蓮葉半凋,尚有幾朵紅蓮,亭亭獨豔,其餘草花滿地,五色紛披。
此時癡珠躺在炕上。采秋到閣後小屋更衣,從紗窗中瞧見後麵小池喂有數十個大金魚,唼喋浮萍,升沉遊泳,便招荷生、小岑由東廊繞到池邊,坐在石欄上,悄悄的瞧。忽聽得癡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氰”采秋便笑道:“癡珠又牢騷起來!”癡珠不答,秋痕便掀簾子和瑤華進得屋裏。癡珠高誦趙邠卿《遺令》道:“大丈夫生世,通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勳,天不我與,有誌無時,命也奈何!”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態複作?”采秋輕聲道:“他今日出城,到底去什麼地方?”正往下說,忽然丹翬、曼雲一路笑聲吱吱,跑入屋裏,鬢亂釵斜,裙歪衣汙,向椅上坐下,喘作一團。大家忙問緣故,兩個一邊笑,一邊喘。半晌,丹翬才說道:“你們看!”又笑不可仰。隨後曼雲忍著笑道:“劍秋耍刀。”又嗤嗤的笑。瑤華聽見耍刀,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來。隻見紫滄拿把六尺長關刀,在院子裏如旋風般舞,劍秋仗著雙劍,正從西廊小門轉出來,紫滄就讓過一邊,劍秋站在一邊,也將雙劍舞起,兩邊舞得如飛花滾雪一般,台階上大家俱看得出神。臨尾隻見寒光一晃,劍秋收住雙劍,紫滄也將刀立住,望著大家笑道:“這台武戲好看不好看?”癡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荷生笑道:“舞的名兒我也懂得,隻是沒有氣力。”紫滄早放下刀上來了,便說道:“采秋的劍舞得極好,你們是沒有見過呢。”小岑道:“你不曉得,他還射得好箭哩。”瑤華便道:“采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此時劍秋倚著劍,也站在台階上,采秋道:“是那裏來的這把劍?劍靶烏膩膩的醃臢,叫人怎拿得上手?”癡珠向劍秋道:“你是那裏取來的?”劍秋道:“我到芙蓉洲閑逛,不想洲邊有一人家,我認得是左營兵丁,他手上適拿把雌雄劍,我借來,渡過河,想嚇麼鳳、彩波一嚇,不想他兩人迎風都跌了一身的泥。”說得大家通笑。荷生向紫滄道:“你這刀又是那裏來的?”紫滄道:“我是向汾神廟神將借來。”說得大家又笑。瑤華便叫人回去取劍。荷生也逼著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瑤華道:“晚上月下舞他一回,才有趣呢。”采秋道:“這樣,何不就到閣上去坐?”荷生道:“好!”便喚跟人問道:“閣上都停妥沒有?”跟人回說:“早已停妥。”
荷生當下便領大家由東廊走入小門,門內虯鬆修竹繞座假山,黃石疊成,高有丈餘,蒼藤碧蘿、斑駁網胃,石樓數十級,曲曲折折到個平台。由平台西轉,一個朝南座落,便是彤雲閣上層。四圍甬道,繞以石欄。閣係五間,通作一間,落地花門,南北各二十四扇,東西各十二扇。正麵上首擺一大炕,炕下放一圓桌,焚一爐百和香,蘭麝氤氳,香雲繚繞。頂隔中間,懸個五色彩細百褶香雲蓋,掛一盞頂大光素玻璃燈。東西掛八盞瓜瓣式桔紅玻璃燈,也是頂大的。兩邊一邊四個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兩個坐墩夾個圓茶幾。下首中間擺兩個坐,卻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夾個圓茶幾。茶幾上各安個圓合,大小同茶幾一般。
癡珠大家見這般陳設,著實喜歡。荷生道:“我今日是個團(外囗內欒)大會,每位茶幾上俱派定坐次。”大家瞧那個茶幾上放一紅箋,是荷生、采秋四個字;接著瞧去,東上首癡珠、秋痕,次是小岑、麼風;西上首是紫滄、琴仙,次是劍秋、彩波。癡珠笑道:“荷生竟鬧出叫相公坐位來,我們就人坐吧。”大家也隻得照箋上寫的坐定。
采秋吩咐跟人:“取酒來。”家人答應,走到各人跟前把盒蓋揭起,便是一個鑲成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兩付銀杯象著,都鑲在裏麵,十分精巧。每幾下層,各送一個鴛鴦壺,遂淺斟低酌起來。癡珠道:“天色這般早,我們還行個令想想。”荷生道:“回回行令,也覺沒趣,今日還是清談吧。”
采秋因向癡珠說道:“你和荷生通是薦過鴻博,我且問你,酒令是何人創的?”癡珠笑道:“這一問倒有趣,我記得是漢賈逵。”荷生道:“我記得他本傳就有這一條。”癡珠道:“不錯。我卻要請教你們,為何喚做酒糾?”采秋道:“唐時進士曲江初宴,召妓女錄觥罰的事,因此喚做酒糾,是不是呢?”劍秋笑道:“怪道采秋慣行酒令。”荷生道:“唐尚書郎人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選端正妖麗,執香爐香囊,護侍衣服。唐詩‘春風侍女護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這侍史,如今所以喚他們作女史。”秋痕道:“杜詩‘畫省香爐圍伏枕’的注,不就引這一條麼?”小岑喝了一鍾酒,笑道:“都有這般快活,我隻願做個省郎,也不願學劍秋升侍講了。”
曼雲道:“你們怎麼喚做老爺呢?”癡珠道:“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沒有此稱呼。”荷生道:“《元史·董摶霄傳》:‘毛貴問摶霄曰:你為誰?曰:我董老爺也。’你指此條麼?”癡珠點頭。紫滄道:“金人稱嶽武穆為‘嶽爺爺’,‘老爺’二字大約是金元人尊稱之詞,如今卻不值錢了。”
采秋笑道:“癡珠,我們自頭至腳,你能原原本本說個清楚不能?”癡珠道:“我講一件,你們通喝一杯酒,我說錯了,我喝五杯。”瑤華道:“使得,我就喝。”於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癡珠道:“我如今從你們的石講起。髻始於燧人氏,彼時無物係縛,至女媧氏以羊毛為繩子,向後係之,以荊枝及竹為笄,貫其髻發。《古今注》:‘周文王製平頭髻,昭王製雙裙髻。’又《妝台記》:‘文王於髻上加翠翹,傅之鉛粉,其合高,名曰風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