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錯過的愛情1(1 / 3)

第一章戀愛的季節裏沒有戀愛

我看著她幸福的身影,想著自己雜亂擁擠的家、空曠無依的情感,既由衷地為她高興,又感到無盡的失落。說實話,任何豪華的婚禮都不會令我羨慕,唯有溫馨的家實實在在地刺激著我,我真想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

1.父母一代:活著,好好地相愛;死去,從不忘懷

1993年底,父親從醫院回家,因為是肝癌晚期,既做不了手術,也已經無藥可治,回家的意思基本就是等死。

每天,看父親吃飯,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比如說,他想吃麵條,我媽做了一碗可口的麵給他,他吃兩口就放下了,仿佛吃藥一樣難以下咽。他瘦了幾十斤,下地走路都有些打晃,所以,他很少下地,經常歪靠在床上沉默。

我那時23歲,剛剛大學畢業,工作才幾個月,在一所中學教初中語文。我知道已經無法挽留他了,眼看著他的生命像沙漏裏最後的沙子一樣快速流失,我能擁有的隻有記憶了。所以我經常引他說些過去的事情,那是我以前漫不經心聽過的故事,此時都想牢牢地記住。

“爸,你和我媽是怎麼認識的呀?”我想讓他說說話,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病痛就可以暫時被忘記。他兩眼亮晶晶的,興致勃勃地回憶起往事,我媽在一旁則以她的角度進行補充。

這個故事在今天看來都不可思議,而在20世紀60年代卻極為普通。

廠長找到剛剛複員來到北京的我那年輕英俊的父親,表麵上作為領導,他要關心一下下屬,實際上,他想把自己妻子的漂亮侄女介紹給他。廠長問小夥子要找什麼樣的姑娘。小夥子說,要符合這三條:一是有文化,識字;二是黨員;三是有北京戶口。恰巧廠長的侄女都符合,倆人就見麵了。

見麵那天,姑娘的奶奶——姑娘1歲沒了媽,是奶奶把她一手拉扯大的——特地從天津農村來到北京,相看這個小夥子。奶奶70多歲,認人很準,說這小夥子挺好的,人也老實,就是看著很瘦,身體不大好的樣子。奶奶認為,婚事可以定下來。於是,見了第一麵之後,兩個年輕人一起照了張合影。這張照片,我家現在還有,從照片上看,可能是因為還很陌生,倆人都不夠放鬆,尤其是我媽,沒有什麼笑容。那時她剛把長辮子鉸了,底邊的頭發都往上翹著。

我媽的奶奶沒有看錯,這的確是一樁美滿婚姻。倆人的性格極其互補,我爸細膩多情,我媽粗獷堅強,倆人卻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一個家從無到有,養育了一雙兒女。我媽的奶奶沒有說錯的另一點是,我爸身體的確一直不好,七十年代差點因為胃潰瘍死掉,八九十年代,由肝硬化而發展到肝癌,確診四個月就去世了。

父親去世後,我媽繼續堅強達觀地生活著。她總是記住每個燒紙的日子,祭日和盂蘭節,她都會提前買好一打紙,鉸好了,趁夜晚在路邊燒掉。清明節則要親自去深山上墳,十幾年來,從未中斷。活著,好好地相愛;死去,從不忘懷。這就是他們的婚姻,他們的愛情。

我一直很欣賞他們的婚姻,也得益於在這樣愉快的家庭中成長,覺得正常的婚姻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但仿佛婚姻靠的是好運氣一般,我家的好運在父母這代就終結了。我哥比我大七歲,很老實的一個內秀男孩,沒有過什麼戀愛經曆,就在二十五歲時和第一個相親對象歡歡喜喜地結婚了。結果這個家從此被攪得不得安寧。後來,我三十歲時被蠻橫的嫂子趕出家門,至今都沒有回去過那個曾經屬於父母的溫暖家庭。也許,這就叫鵲巢鳩占吧。

至於我,更是連一點父母的喜氣都沒有沾到。經常遇到的境況都是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我不愛。兜兜轉轉,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以致最終成為“剩女”。其實在九十年代末,還沒有“剩女”之說,“老姑娘”是傳統的叫法,這比“剩女”聽起來似乎更殘忍。

我很早就知道“老姑娘”有多麻煩。我媽是個氣焊工人,她四十多歲的時候,我正上小學。那時,經常有個三十八歲的老姑娘同事到我家來坐坐,大概我媽正給她介紹對象。那老姑娘個子不高,瘦瘦的,兩根細細的長辮子對折紮起來。老姑娘走後,我媽經常對我爸抱怨說:“小李的事沒法管,她經常挑的不是地方,什麼介紹人說的這句話不對了、那句話又怎麼著了——你管介紹人幹嗎,得看對方啊!”我那時人小,聽了隻覺得好笑。後來自己長大了,有了相似的經曆,才明白相親是件多麼耗人的事,老姑娘的心理又是多麼敏感。我媽是個粗人,她直到現在也不會明白這些的。

事情往往如此,你天天關注,就沒變化,你要是有一段不問了,事兒就有變化了。後來,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聽我媽說,小李終於結婚了,嫁了個軍人,再後來又有了兒子。當她領著兒子出去玩的時候,就有人問:“這是你孫子呀?”我媽把這當做笑話給我們講。可是今天看,小李無疑是第一代剩女鹹魚翻身的動人案例。

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孩,當剩女的不算太多,可是已經有了零星被剩的了。當我二十八九歲還沒有嫁出去的時候,數一數,認識的人裏類似情況的已有三四個了。高飛雁是我的中學同學,就是其中之一。當她跟我聊起她的失敗情史的時候,不由得感歎:“其實包辦婚姻也挺好的,起碼不用這樣費心尋找了。”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掙脫了包辦婚姻的不幸,幾十年後的人,又陷入了自由戀愛帶來的困惑中。找不到意中人而羨慕包辦婚姻,算是物極必反了。

2.單相思是一杯毒藥

沒有遇到意中人,還是一種幸運,還有尋找的勁頭。遇到意中人而沒有走到一起,悲苦的心情往往將人包裹,對尋覓沒有任何興致。我那時就是這樣。

從十九歲進入大學第一眼看到舒依哲,我就怦然心動。他儒雅安靜,又平和有禮,身上既有超凡脫俗的氣質,又有積極入世的熱情。更難得的是,我們很快成為極其談得來的同學。但我倆的友誼越牢固,我越看不出其中有愛情的可能性。

他對待我倆的關係那樣坦然,哪怕兩個人站在宿舍樓下馬路邊上聊了兩個小時,哪怕周圍來來往往幾撥同學都看到了我們,他也毫不在意別人會有什麼猜測。

我倆騎車路過校外的古塔,他會說:“我帶你去看看,以前上中學時我經常來。”在幾百年的塔下,身穿綠色棉大衣的他縱身一躍,就跳上了塔基,完全不是平日文弱的樣子。他站在塔座上,朝爬不上去的我伸手。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放棄了爬上去的想法,在下麵欣賞斑駁的古塔。泥塑的金剛們由於年久失修,都露出了內裏的十字木架,看上去很恐怖。但這樣一位穿著綠棉衣的身影站在上麵朝我揮手,又仿佛是從曆史畫卷裏走來一個翩翩書生。我把這幅畫麵珍藏於內心,他卻渾然不覺。

有個周末,我倆一起騎車回家,在路上,他主動邀請說:“到我家看看吧,看看我的小屋。”到了他家,他的奶奶、媽媽都在,他隻輕描淡寫地介紹說:“這是我同學。”然後就把我請進他的屋子,還關上門,甚至拉上窗簾——並不為別的,隻是他的眼睛不喜歡亮光。我們在屋裏翻著他的藏書,交流著對書的看法。

他心無芥蒂,我卻陷入了掙脫不出的黑洞中。我將所有心思都寫進日記裏,記的卻無非是今天他跟我說了什麼話、他有什麼暗含的意思、明天我又看見他怎麼樣了、他為什麼令我感覺那麼遙不可及……灰色無望的情緒不僅彌漫在日記裏,更是充滿了我的整個人。但越是無望,越覺得放不下,他像一根刺,深深地紮進了我的心裏。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有一天,他破天荒地跟我聊到自己的戀情,說:“我覺得比咱們低一年級的一個女孩挺好的,我打算跟她表白。”頓時,這個不知何許人的女孩成了我最不喜歡的人。我心口不一地應答著:“你去試試唄。”腦袋卻已懵然不知,一片混亂。難道,我在他眼裏是空氣嗎?難道那些觸動心靈的交流都是扯淡嗎?每次聊天,我會在日記裏記下幾頁紙的感想,而他對此其實都視如流雲吧。

這天夜晚,我躺在宿舍平板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把許多事情思來想去,決心下了一百回,我要向他表明我的心跡。可天一亮,堅定的決心又像雪人見了烈日,立刻化掉,消失不見。

讀過無數的書,我知道愛情往往陰差陽錯,也許一念之差就會錯過終身。但如果為了麵子沒有抓住幸福,那是會後悔一輩子的。我不要這種遺憾,最終勇敢地站到了他的麵前。

6月初夏的校園,到處充滿了生機。我們站在人跡罕至的小路邊上,旁邊的灌木一人多高,吐著翠綠。乍看起來,我們很像一對戀人在私語,而實際上這是一場非常尷尬的談話。多年後,我再回顧,感覺這一步其實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甚至斷送了以後可能得到的幸福。但人在那時,已是下決心豁出去了,這也是年輕的勇氣。

聽著我磕磕絆絆的表述,他很平靜地好言拒絕了。情急之中,我甚至說出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說第二次的話:“咱們試試吧。你覺得我有什麼缺點,我都改!”自尊心低到了塵土中。看著我要死要活的樣子,他冷冷地說:“你需要我憐憫你嗎?”這句話像一把刀,不僅紮到了我心裏,還把一位君子模樣的人變成了一個冷麵殺手。從前的友誼也變得像夢幻一樣。

“不用。把這件事忘了吧。”我黯然離開,不知道身後的他是怎樣在看我。

第二天,我穿了一件黑T恤來上課。此時的心情,就像這黑顏色一樣沉重。身體的軀殼包上黑色,就像給自己穿了一件鎧甲,感覺安全多了。整個夏天我就一直穿著它。

碰巧,舒依哲一大早也穿了件黑T恤。結果,一下課,他就跑回宿舍去換了件紅T恤。他大概不願意別人以為我倆穿上了情侶裝,或者厭惡我到不願意兩人有一絲關聯。過去那樣坦然的一個人,現在忽然變得不夠自然了。我不由得冷笑。

沒過幾天,是我的22歲生日。我收到了他送給我的一張小生日賀卡,除了該說的祝賀的話,他還寫道:用鄭愁予的《錯誤》這首詩來紀念我們的這段經曆吧。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一直覺得我大學畢業拿到了兩張畢業證書,一張是校長發的,另一張就是他給我的這張小卡片。它在我的人生路上,分量並不比前一張證書輕。

此後的日子我苦挨著,天天盼著畢業,好盡早離開這塊傷心之地。但往往觸景生情,想到我們曾經一起在小書店裏買過什麼書,他講過什麼話;想到這個天天在自己心裏回味無數遍的人,怎麼突然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心裏的失落和傷感真是無以言表。

更為刺激的是,我終於見到了他喜歡的那個女孩的倩影,而且是他倆並肩走在路上。那個女孩瘦瘦的,個子不高,長得很清秀。

心被刺痛之後,我又開始自卑:我隻是長得高,但不夠苗條;長相雖然端正,卻未必漂亮。但我為什麼要拿我一直鄙棄的這些東西來和別人比,比得自己無限沮喪?隻因為我最看重的人並不看重我?我真的失去了自信。

畢業那天,我躲在家裏,沒有去照畢業合影,隻是害怕這輩子每次翻看這張照片都會心痛。此後的數年,我像飲了一杯毒酒,單戀之痛時時發作。

3.“你把好時光都錯過了”

父親因為發燒一周剛住院時正是8月,那時他表現出來的還隻是一般症狀,我們的心情並不緊張,還不知道不久他將被查出癌症。他的病房外麵有個大陽台。天氣晴好的時候,站在陽台上,可以隱隱約約看到遠處舒依哲家所在大院的樓房。我那時已經畢業,每次到醫院來探視父親,我都會站在陽台上眺望遠方,回憶起那段痛心的往事,同時不由自主地猜想著他在幹什麼。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這是我讀《詩經》時最喜歡的句子。登上破牆頭,來眺望那人住的複關。看不見複關,憂傷落淚;看見了複關,又說又笑。而我的複關,無論看到看不到,都讓我心頭酸楚。

我對自己未來的設計一片晦暗,甚至曾想去西藏支邊,不在北京生活了。父母並不知其所以然,對我的這個想法經常是抱以一聲長歎。但現實畢竟是現實,要遠離一個人,根本用不著跑那麼遠,就是住在同一棟樓裏,也有可能長年不見。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我也就在自家門口的學校報到就業了,和舒依哲保持著老同學、老朋友應有的分寸。

這時,我中學時代就認識的好朋友葉舟蘭正跟青梅竹馬的柳穆鬧著情感危機。葉媽媽找到我家,希望我能幫他倆調解調解。她看著我房間裏的單人床說:“你倆就經常擠在這兒睡呀?”起初我不明就裏,隻是含糊地應答著。葉媽媽說:“蘭兒說,經常在你這裏過夜。”我這才明白。其實葉舟蘭從未在我家過過夜,這不過是她幽會情人的一個完美借口,而這個情人並不是柳穆。她在兩個深愛的人之間猶豫著。這種故事,我隻在小說中聽說過。讓我來勸葉舟蘭?不如不勸,感情這種事啊,最好還是自己解決。

我對柳穆也很熟悉,並不覺得兩個人有多合適。不過,20歲出頭的我,對合適與否全憑感覺,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人們經常講,婚姻像賭博,其偶然性也就在於此吧。

我沒有找葉舟蘭和柳穆談,卻有一個叫石礎成的陌生人當天晚上打來電話找我。初聽這個名字很恍惚,但我很快就想起來,葉舟蘭跟我提起過他,一個大學畢業後做投機生意的老板,是個大戶,30歲。

他說:“蘭子跟我經常提起你,你們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不知道我還能去找誰,隻好冒昧地來找你,你幫我勸勸蘭子吧。我想象不出我怎麼能離開她。我看到路上那些摟摟抱抱的戀人,覺得他們多麼淺薄,跟我倆比起來,他們什麼也不是。蘭子經常半夜起來,摟著我哭。我現在手裏還攥著她寫的紙條:葉愛石,石愛葉,蘭石相依,情切切。”他邊說,我邊想象著葉舟蘭灑脫地寫出這仿佛古典愛情的誓言有多漂亮。

我說:“那又怎麼樣呢?如果她選擇放棄你了,你就好好撒手吧。你現在覺得痛苦,再過一段時間就不會有這麼疼了,時間長了也就平靜了,甚至還可能忘記。”

“我不會的!”這個男人痛苦得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你光說她對你的深情,她對柳穆的深情你是沒看到,隻會比你多,不會比你少。何苦要刺激自己呢?”

我對石礎成講的話,仿佛是對自己說的,我之所以能感覺到石礎成有多痛苦,就是因為那石礎成仿佛是我。此刻,我勸石礎成,既很貼切,又很滑稽。

放下電話,我回味著石礎成講的“蘭子經常半夜起來,摟著我哭”這句話,原來他們的關係走得這麼遠。我不由得苦笑,自己暗戀舒依哲三四年,一直把他當做精神偶像,從來沒有想過這愛情之中還包含肌膚相親。舒依哲就像是我景仰的神,供在神壇上是最好的方式,怎能想象這些人間煙火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

4個月後父親去世。父親總是女兒戀愛的範本。父親的儒雅平和,不就是我在舒依哲身上發現的美德嗎?父親的去世,讓我一直追尋的那個美好境界又坍塌了一大片。失戀,我也許可以慢慢平複;失去父親,卻像生命毀掉了一大塊,任何時候提起來,都無法撫平創傷。

我進入了本命年,本命年原來是這樣難熬啊!父母健在,可以在他們麵前撒嬌。以前,我就經常跟我爸說:“爸,我煩死了!”我不能告訴他煩什麼,因為無法啟口。但說出“煩死了”,情緒好歹有個發泄。現在,經曆過生離死別,我把這種沒用的話都收了起來,因為無處可說,說了也隻是增添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