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蘭和柳穆終於結婚了,石礎成再也沒有打來電話。倒是葉媽媽曾打電話問過我,首鋼有位合適的小夥子,是否願意見見。我本能地說“不”。葉媽媽說:“哦,那就算了。”話音裏聽得出她的不高興。不是我駁她麵子,而是我根本就想獨身。即使能打破獨身的想法,遇到的那個人也不會是通過相親認識的,而是應該有一場深入靈魂的邂逅和戀愛才對。這是24歲的我對於愛情和婚姻的全部看法。既沒有物質要求,也沒有條件可羅列,像是憑感覺去碰運氣,碰著碰不著都無所謂的樣子。
我媽經常無奈地歎氣,說:“你把好時光都錯過了!”
“錯過就錯過唄,無所謂。”我看似滿不在乎的回答,其實是一種放棄掙紮的絕望,無人能知。
4.電話裏的長篇愛情小說連播
自從大學畢業以後,我的大學同學顧西顏每隔兩周都會給我打來電話聊天,一聊就是兩個小時,講述她的愛情故事。
顧西顏是一個古典美女,身材高大,相貌如同西方雕像,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象牙白的膚色。她不大好動,體態豐盈,講起話來慢悠悠的,卻很有條理,繪聲繪色。我和她在一個宿舍住了四年,卻從沒注意到她口才如此之好。住在一起的女孩子們總是唧唧喳喳,難得有機會能長篇大論。現在人都散了,電話那頭,顧西顏像在麵對話筒直播,說得聲情並茂,頭頭是道。我想,她一定是坐在沙發裏,或者倚在床頭跟我聊天的,不像我,拿著話筒,站在冰箱前,無處可坐——家裏地兒小,電話就借勢放在了冰箱上。但因為她說得有趣,我站兩個小時竟然一點不覺得累。
無論顧西顏說得多麼有趣,都無法否認這一點:顧西顏隻需要一個傾訴對象,她並不關心我的憂喜傷悲。每次她隻是禮貌性地問問我的近況,便開始講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講了兩三年,讓我來把它濃縮一下吧:
大學剛畢業,她也很茫然,不大喜歡自己的工作,經常去各種招聘會。但幾輪招聘會下來,她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勇氣丟掉鐵飯碗,也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工作。既然如此,不如嫁個好人家,嫁個有錢人是她明確的目標,於是她轉向婚介所。
九十年代初,婚介所還是個新鮮事物,她之所以敢去嚐鮮,是因為她認識的朋友中,恰巧有這樣一位幸運兒在參加婚介所的活動,約見了第一個人之後,就締結了美滿的姻緣。這給了顧西顏極大的鼓勵,她到同一家婚介所報了名。
她也見了幾個人,但沒有她朋友那樣幸運,見的人都不大合適。有一次,一個在瑞典生活的中國廚師回來相親,約見了她。廚師的條件很誘人,說隻要結婚,就可以帶妻子到瑞典定居。顧西顏打算孤注一擲,心想:這個廚師看著還算順眼,收入也很高,又能跟他去瑞典生活,索性就嫁了吧。於是她和這個廚師一起到廚師家裏,受到他的媽媽、妹妹的熱情接待,吃了一頓餃子。
送顧西顏回家的路上,廚師說:“我在國內待的時間有限,咱們先領證,同房後我再走。”然後對她左看右看,說:“你一個大學畢業生,幹嗎找我啊?你是不是腿有毛病啊?我怎麼覺得你走路不穩?”
顧西顏憋了一肚子火,說:“我腿沒有毛病,是不是你眼有毛病啊?咱們領證可以,同房應該在瑞典。你要是個紳士,就不應該說這種話。”見顧西顏生氣,廚師連忙道歉。但這些話起了棒喝作用,令顧西顏清醒過來,最終還是拒絕了這樁婚事。
在她的長篇連播中,類似的故事都是小插曲,她真正的主線是和劉丙辰的戀愛故事。他倆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對方以前是個運動員,和她認識時已經退役,在搞傳銷。那時傳銷還剛起步,尚未壞了名聲。後來,顧西顏曾在電話裏冗長地給我介紹過這種生意,並說自己也幫男友講過幾次傳銷課。
話說他倆第一次見麵,談得很投緣,等分手時,劉丙辰又送顧西顏回家,幾乎送到了家門口。顧西顏客氣道:“要不到我家坐坐吧?”劉丙辰就真的進去了。聊到這些細節時,我和顧西顏都哈哈大笑起來。
但後麵的故事就有些累人了,拖拖拉拉的戀愛談了兩三年,每次談到結婚,劉丙辰就推三阻四。後來,顧西顏發現了劉丙辰的一個秘密,他和他的生意夥伴關係曖昧。那個女人已到中年,老公進了監獄,被判十一年。女人聲稱跟老公感情深厚,在一心一意等他出獄。可顧西顏有幾次發現劉丙辰徹夜找不著,其實都是在那女人家裏。盡管劉丙辰說,是談事太晚了,幾個朋友都在她家留宿的。但這種話,誰心裏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和做生意的人談戀愛,女孩遇到的往往是因談事兒而空等一場的爽約。這不新鮮,“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至今依然,千百年來商人好像並沒有進步多少。被忽略的顧西顏百無聊賴,愛起來費勁,分手又難。她失落之餘,也接受了幾次來自婚介所的約見。其中有一個小夥子對她格外中意。小夥子一表人才,又是外企白領,隔三差五地約她。她有時見麵,有時又躲躲閃閃,這全看劉丙辰是否有時間關注她。小夥子似乎會錯了意,以為這是顧西顏耍的小手段,在考驗他,於是也不溫不火,有時一周聯係幾次,有時卻又一兩個月沒音訊。
顧西顏還是牽掛劉丙辰。當劉丙辰同意和她拍婚紗照時,他倆拍了各種著裝、各種尺寸的婚紗照,放在劉家。這個故事我聽著揪心,就提醒她,萬一他真的不跟你結婚,手裏又攥著你倆的婚紗照,那麻煩可就大了,也許照片應該放在自己手裏。顧西顏覺得有道理,就一點點地往回拿婚紗照。
過了一段時間,我問她婚紗照是否都拿回來了。她歎口氣說:“我現在也沒法跟你說,有些事你也不明白……”我心想,還能有什麼事呢?無非是葉舟蘭和石礎成那樣越過界的事,這樣的事不說也罷,我可不感興趣。在我的愛情詞典裏,這些都是形而下的內容,不值一提。
有時候,電話漫談也聊聊父母那一代的故事。顧西顏父母的婚姻,就像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的現實版。由於組織安排,顧西顏美麗的媽媽嫁給了大她十幾歲的領導。領導已經跟家鄉的老婆離了婚,斷絕了來往。年輕妻子結婚多年未育,出門跳舞排解憂慮。結果,丈夫不僅不給開門,還把她漂亮的旗袍放在盆裏倒上墨水給染了。等到三十五六歲,妻子終於先後生下顧西顏姐妹。這件被保存下來的烏黑的旗袍,就成了顧西顏長大後母親對她的警示,一定要找個順心的愛人。
顧西顏雖然父母都在,但父親常年住在高幹病房,母親陪侍左右,姐姐早已出嫁,這個偌大的家,其實每天就隻有顧西顏一個人晃來晃去。當我擠在自家逼仄的環境中聽她暢談時,我總想象電話那頭,她豪門孤女般的生活。不管怎樣,在這一點上,我是多麼羨慕她有個自由舒暢的空間啊。這也是聽她連播時,我時常走神的原因。
5.生活在江湖中
在顧西顏講述她的漫長故事的同時,我正忙著改變自己的命運,另尋一份合適的工作。出師順利,我到一家畫報社當上了記者。
參加考試的時候,我就很喜歡這家位於北京胡同深處的畫報社。當時在會議室答卷的時候,胡同裏的鴿哨聲、吆喝聲都悠悠地傳來。畫報社所在的小樓空蕩蕩的,仿佛沒幾個人。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人都在外麵撒著呢。
等來到畫報社上班,我立刻和這裏的同事親熱起來,毫無距離感。這是因為我認識了蘭小池。初來乍到,我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張桌子前,拘謹得不敢亂走動。當時是夏天,所有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著。我看見斜對麵的辦公室有個女孩向我招手:“哎,你是新來的記者吧?過來坐坐吧。”她是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女孩,戴著眼鏡,上身穿一件白色小T恤,下身配一條黃色真絲休閑褲,身材苗條。她自我介紹說,她叫蘭小池,是新來的美編,來這裏有半個多月了。聊著聊著我發現,我倆還是同一所大學畢業,這層校友關係使我倆在這陌生的環境中格外親近。
畫報社裏的男性遠遠多於女性。我是唯一的女記者,其他三四個記者都是30歲左右的男的,兩個編輯也是老先生,所有領導都是30多歲的男士。在這個畫報社裏,我和蘭小池就像兩朵盛開的花,格外醒目。和男同事打交道也非常容易,沒過多久,我們就呼朋喚友起來,一出去一幫人晃晃悠悠,非常有趣。這是我格外喜歡的地方,有一種自由的生氣。別的地方上班,都盼著周末休息,在這裏卻倒過來了,周末變得漫長難耐,我們盼望著上班再聚首。有時候實在思念得緊,大家就約好周末到東升家去聚會。
東升,東北人,一個人租住在北京城裏的大雜院,他的房間十分有趣,位於大雜院的二樓——房主在平房上加蓋了一層,裏間是臥室,外間是客廳,落地窗,外麵還有個小平台,很像複式樓。
聚會也是冷拚,大家買來各種吃食和成箱的啤酒飲料,吃喝暢談,議論著單位裏的人和事,談論著各自的理想。從他們的言語中,我漸漸明白,畫報社很不正規,大家來這裏也是暫時棲身,都各自準備著尋找新的機會。
攝影記者老李,一心想開個自己的文化公司或者工作室,他似乎更青睞後者這個叫法,對畫報社的工作心不在焉,得到機會就攬點私活。記者小劉,圖的是穩定,正在通過關係打點某國家大報的領導,時機成熟,就要隨時離開畫報社進那家報社。記者老張,則想通過畫報社平台,做成幾個有償報道,撈一把……這隻是暫時的萍聚,大夥兒都知道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罵罵人吹吹牛,暢想一下未來,因為大家並不是競爭對手,更像是江湖上結交的朋友,所以彼此都不設防。
蘭小池是很現實、很靈活的人,她雖然沒有他們的雄心壯誌,但也有自己的心思,在這裏熟悉熟悉美編的工作,為以後積累資本。她並不著急未來,而是穩健地過著當下的生活,雖然28歲了還沒有男朋友,但也無妨。我則完全驚呆了,本以為到這裏改變了命運,卻發現上了一條破船。
不管怎樣,我還是馬上忙碌起來,每天忙著采訪,去過河北、山西,甚至廣東、海南。采寫的文章被副主編稱讚為鮮活。副總編是個部隊轉來的大帥哥,30多歲,儀表堂堂,很穩重,早已離異。後來,我們的攝影記者為他拍的結婚照,七八張製作成一人多高的巨幅照片擺在畫報社裏,引來我們的圍觀。照片上那個新婚妻子,高傲嬌小,年齡大概不會比我和蘭小池大。
編輯部王主任是另一種類型,邋裏邋遢的風流才子。他經常對我和蘭小池說:“你倆都應該找男朋友了。不過看起來,你比小池更應該找,小池能自得其樂,你過於憂鬱了。”我藏在眉宇間的心事還是被他發現了!我問他:“要是一個人無法改變現狀,該怎麼辦呢?”他說:“那就把當下每一天過好,快快樂樂的。”
這些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身上的氣質明顯有別於舒依哲身上的書卷氣。我品味著這股新氣息,想到人生其實應該有更闊達的氣象,也許自己真的不該一葉障目。
女孩的心理是敏感的,我明顯感到來自東升的好感。比如,搞活動時,我站在那裏拍照,他的手臂從後麵虛攏過來,圍住我的腰。雖然瞬間就放開了,這卻讓我的神經被刺了一下。他很幽默,說話聲音很磁性,個子很矮,長相很醜。但不管他長成什麼樣,他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有一次,我特地拿來一張我和另外一個女同學以及舒依哲三人的合影,假裝無意間地讓東升看到。他好奇地伸過頭來,問:“這是你男朋友啊?”我說:“是啊,旁邊這個是我未來的小姑子。”照片上,我站在中間,和兩邊的人各有半米的距離。這是我和舒依哲唯一的合影,想不到卻在這個場合派上用場了。東升故意“哼”了一聲,昂起頭,裝作不服氣的樣子說:“有啥了不起呀!”後來,他還特地私底下問蘭小池,我是否有男朋友。蘭小池說,不知道。事後她告訴我,東升的態度異常地嚴肅。
畫報社的男性朋友們為我搬開了障目的那一葉,我已經能平靜地對待舒依哲了,就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雖然心靈的傷痕深刻,但也是可以當做紀念來回憶的。東跑西顛的生活,使我對書卷氣已經不感興趣,也許,我正是用這樣的心理暗示來遠離舒依哲的影響。舒依哲是個難忘的美夢,但也僅僅就是個夢而已。我正一點點感覺到,心中的火焰已燃燒殆盡,此時剩下的都是餘溫了。
6.被拒絕的遲到的表白
從認識蘭小池的第一天起,她就每天晚上給我打電話,一聊就一兩個小時,所談內容無非東拉西扯。這個28歲的大齡姑娘也真夠寂寞難耐的。不過她生活在一個熱鬧的家庭裏,妹妹和母親天天跟她撒嬌,她說她有兩個妹妹,大妹妹比小妹妹還小。這個說法令我耳目一新,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在單位,我倆也經常是出雙入對,一起買飯,一起出去遛彎,周末一起逛街,買一樣的包背著……女孩間的友誼往往如溫泉一般貼心暖人。她出差去廣州,我送她一摞寫有我家地址的明信片,讓她每天寄一張。她隻堅持了兩三天,這幾張寫得滿滿的明信片,我至今還保存著。我還經常去她家玩,她媽媽說,你們兩個,找到一個就找著另外一個了,老摽在一起。
這天晚上十點來鍾,我剛撂下蘭小池的電話,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以為她有什麼話忘了囑咐我又打過來,所以沒等她張口,我就說:“又怎麼了,又忘什麼事了?”對方遲疑了一下,開口說:“這麼晚給你打電話……”我很驚訝,竟是舒依哲。
自從大學畢業以後,我和舒依哲偶有聯係。有時是七八個同學約著去見老師,有時是路過他單位,我去見他和自己另外一個室友蘇琴,他們分在同一所學校教書。畢業之後不久就聽說,他的那個女友已經把他甩了,另投了大款的懷抱。這倒符合我對那類女孩的印象——美麗而淺薄。然而,我再沒想過和他的可能性,他那句“你需要我憐憫你嗎”,已如一把利刃斬斷了我所有的幻想。
已經畢業兩年了,他從未給我打過電話,今晚打來電話所為何來呢?他說:“這個電話我撥了又掛,掛了又撥,反複了七八次,最後還是下決心打了。”他話說到這裏,我已經知道他什麼意思了。他的話讓我心疼,當初我輾轉反側考慮要不要向他表白的那一夜,也是這般猶豫痛苦,我實在不想他也有這樣的經曆。
他接著說:“我覺得女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社會型的女人,一類是學生氣質的女人。第一類人俗不可耐,是那些當太太的人,有許多現實的考慮,是我們所不了解的,所以我還是希望從第二類人裏選擇婚姻。你覺得咱們還有可能嗎?”
五雷轟頂!我下意識地說:“你這個話要是4年前說,我會成為天下最幸福的人,人生沒有任何遺憾。可是,現在我已經不這樣想了。”
那邊是深深的歎息聲。為了安慰他,我說:“你別這樣,別覺得有什麼負擔啊!要不,你我都去尋找吧,到了30歲都還沒找到的話,咱們再說。”
又像老朋友那樣談了很久,我無非想讓他不至於太尷尬。他大概不會明白我的心思,因為他沒經曆過我那樣的傷痛。
掛了電話,我很難平靜,仿佛報了一箭之仇,卻沒有一點喜悅的意思。我深恨自己當年急於表白,如果沒有那場戲,今天的電話將是多好的機會:我臥薪嚐膽,曆盡苦難,終於等來心上人的表白,這是世間多難得的事情啊!是我自己破壞了這場婚姻,當時明知他有鍾情的人還去表白,難道是急於求敗嗎?結果弄得自己傷痕累累,連最深的愛都已迷失,還幻想有一份意義重大的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