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時常會想起她。
隔著一片海洋,以及異鄉夜空裏陌生的月光。
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她後台的轉角,看著她被日夜思念的人握下手裏的煙,也暖下她心裏頭苦撐了許多年的孤單。那時候,他便知道,他與她的事跡,任憑他自己怎樣努力去鋪墊,終究還是走到頭了。他便隻好什麼也不留念,連那點失之愛情後的顏麵也不暇顧及,一刻也不敢多待,生怕他們成雙出現在自己麵前一樣,連夜離開了。
西洋的四百多個日夜,漸漸顛倒了他的思念。他開始在意國背海的小城裏日夜尋歡,酗醉到連世界末日也不在乎。他結識了大筆的朋友,男男女女,他們一同逍遙。可是很多正統的西洋人,仿佛是很不罕與東方人交際的,總是高揚著頭,所以惹得他心裏很不愉快,便幹脆也不再搭理那些黃毛鬼佬,將交往圈子縮成很窄的範圍,裏頭大抵是些東亞或者香港的生意人,也有幾個未知真假的印度公侯。遇到興致很好的時候,他會同三兩個十分交好的中國朋友相約,一同駕車跑去城裏,在街區各種攤鋪和酒家間亂晃。一邊喝的微醺,一邊高昂的喊著老毛子的酒總之是有一股怪味,不似家鄉那樣對口。每次這樣一鬧,脾胃便像喝下整包繡針一樣的難熬,翻滾著不知怎樣刺撓的酸汁,從五髒鑽到頭腦,暈天暈地,不吐個幹淨便一直無休。
可一旦等到把什麼也吐空了,體內再沒異感來作祟時,那蟄藏許久的鈍痛感便又悄聲襲回心頭了。
壓的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仿佛是承了海潮的力,一脈一脈慫恿著心神往回去。
他模模糊糊的想,她終歸是他手心裏,難以拔除的一顆刺。
祁佑森最先到了英國,他滿身的心灰意冷遭遇上這麼一個拘謹的國度,不免更是有些難以釋懷。幸而有幾位舊識,加上舊識的舊識,三三兩兩熟絡了,悉勸他往浪漫些的地方去,所以輾轉了巴黎,羅馬,最後因為覺得拿波裏周邊幾個小城的生活姿態頗讓人胸襟寬廣,便幹脆租下一套臨海又可以久住小樓,時常約了朋友同姑娘來海邊吹風散步,偶爾倒真正是敞開胸襟。他是做足了預備,預備千帆過盡不計前嫌,隻等自己這邊抓緊時間修煉成了,倘若哪日歸國再見到她,便可拿捏著千真萬確的朋友架子,同她道一聲好,之後眼睛也不必眨,就能挽著別人親昵的。
從起程那刻,祁佑森就抱定了這樣的計劃。
他眼下的朋友中,有幾位因為家裏或親戚在歐洲有生意,或可供他們在此讀書,或要他們擔負一點家族經濟,便都沒有祁佑森這樣閑,隔三差五也需處理自己手頭上的事情,不能夠時時都同他歡聚。他己方初來乍到,語言不通,與家裏那兩個當地傭仆都溝通不了,更不要說出門討好姑娘了。自己閑逛了幾日,一語不能發,憋壞了腸子,便立誌向兄弟們學習,也順道奮發家族經濟。這樣半年下來,十句裏聽懂個三四句是不差了。祁佑森原是傾心給燦宜開了五年舞場的,來這裏便接手了朋友一家不大不小的中式餐廳,這位朋友是廣東人,店裏本來是做粵菜的,奈何祁佑森自己不愛吃這口味,於是硬生生給人改成了酒館。
他的酒廳像樣子經營起來之後,平日倒不常在家了,總往羅馬和米蘭跑,搞一些洋酒洋煙以及時髦衣衫之類轉手給國內的貨商。任他父親怎樣提點,也不肯直接將東西拿到自己家的鋪子。他自己倒說不上原由,或者是因為無意識的強求自己斷掉對彼岸的想念,真真切切過一過孤獨的日子罷了。
某日剛風塵仆仆的回來,他店裏一位做侍從的少年便嘰裏呱啦講了一串,聽的祁佑森雲裏霧裏,正咀嚼反應的時候,店的暗角裏走過來一個少女,衝他低眉順眼的笑一笑,叫一聲老板。
這是個中國女孩子。
她穿了一身棉布衣衫,上身是一件藕合色的旗袍,緊的能勒出肉來,□偏又在旗袍底下套了條又大又肥的灰斜紋褲子,這一身真正是不合身到了極致。
“你怎麼回事?”祁佑森食指一挑,將頭上那頂時髦的窄沿帽子向後一頂,抽了張凳子坐下來,手指在桌上一點一點,揚著眼睛掃了那姑娘一眼。
“我沒地方可去了,請老板收留我。”女孩子向前湊一湊,粘聲說。
祁佑森微微一笑:“我同你素不相識,你沒地方去了同我有什麼關係,憑什麼我要收留你?”
“我叫做珍,我會唱歌,會跳舞,會討好人。”姑娘閃一閃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