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莫問當年
齊王被陳謹匆匆喚出府時,子時的更鼓剛剛敲過,王府外繁華街市中,商鋪多已關張,但青樓酒肆上,猶有笙簫聲夾雜著笑謔語,隨著九月底的寒風隱隱傳來。市井小民的生活,自然也有著它的風致,隻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遠有這樣笙歌徹夜的所在。因為皇帝催得急,定棠驅馬疾馳,市中無人,不需清道,饒是如此,到達宮門前時,也已經過了一刻有餘。早已有內侍在宮門口迎候,此時看見他,上前傳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過去。”定棠得了這道旨意,越發心神不安,也不及細問,便驅馬徑自入宮禁。馬蹄踏在白玉禦道上,於這靜謐深夜,響動大得駭人。夜間承職的內侍宮人,偷偷張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許人策馬入宮。待定棠於永安門外翻身下馬時,這才發覺手腳早已凍僵了,勉強被門外值守的內侍扶下馬來,待雙腳沾地時還是不由打了個趔趄。
永安門外的內侍亦奉命守候在此,此刻連忙將他引入晏安宮中。皇帝見他進來,早已披衣站起,還未等他行禮,便開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裏,匆匆看了皇帝一眼,見他臉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連忙撩袍跪倒。皇帝也無心再顧及其他,劈頭斥責道:“你若還未糊塗到極處,朕問你的話,就務必如實回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問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禍給太子的?”皇帝複又提及此事,定棠心下不由狠狠一窒,愣了小半刻,方道:“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將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他臉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邊臉被劈得發木,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忙哆嗦著手將卷宗從地上拾起,匆匆看完,臉色早已轉青,兀自半日才回過神來,慌忙分辯道:“陛下,張陸正這幺麽小人,已在朝堂上當著天下人麵,將太子給他的密令拿了出來,此刻卻翻口複舌,誣賴到臣身上。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設計好的,張陸正目無君父,大逆不道,求陛下定要明察,還臣清白。”皇帝高聲冷笑一聲,道:“朕有你們這樣的好兒子、好臣子,還要明察些什麼?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大驚,問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有誰又同陛下說了什麼?”皇帝別過臉去,向前踱了幾步,坐下道:“朕已經派人叫顧逢恩回長州了。”定棠聞言,如五雷貫頂一般,向前膝行了幾步,問道:“陛下這是為何?”
皇帝咬牙道:“朕當日問你,你不肯說實話,今日問你,你還是不說。朕已然告誡過你,太子是你的親弟弟,叫你顧念著一絲半分的手足之情,結果隻是東風射馬耳,你一心隻想著早日扳倒他,還給張陸正寫了一紙婚書,如今叫人家捏在手裏,一口死死咬定了你。這是朕的過失—朕怎麼早就沒有發覺,你是如此愚不可及的東西!”定棠又急又怕,用手背匆匆擦了一把眼角,對皇帝哭道:“臣糊塗,但太子寫的那張……”皇帝不待他說完,暴怒道:“太子的那張字條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嗎?可有明白說要冤死李柏舟一家嗎?朕告訴你,從張家抄出來的,也都是這種語焉不詳的東西。他如今隻要在殿上一喊冤,說這不過他們私底下泄憤的言語,你死無葬身之地!”
定棠已經嚇傻了,聽了這話,才知道個中的利害,一時再無法可想,隻得上前抱住皇帝雙腿哭道:“兒該死,還求爹爹保全。”皇帝嫌惡地掙開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後再問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還是想活,再回話吧。”定棠原本不是糊塗人,隻是今夜的事情太過突然,順著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了此事的前因後果,一時隻覺手足都酸軟無力,喃喃道:“原來是顧思林……是太子和顧思林一道,將陛下和臣都騙了。”一麵奮力膝行到皇帝腳邊,連連叩首道:“臣罪該萬死,還望陛下念及父子之情,念在母親的麵上,饒了臣這一次吧。”
皇帝低頭看著這個兒子,心中忽覺失望到了極點,道:“你起來吧。朕饒不饒你還在其次,隻看太子和顧思林饒不饒得了你了。顧思林敢這麼做,定是一早已經部署周密,成竹在胸,隻等著你入甕了。若是顧逢恩還來得及回去,長州無事的話,你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長州出了事情,朕也沒有辦法,你就好自為之吧。”
定棠還待哭喊分說,皇帝已冷麵吩咐道:“朕看不得這個,將齊王送回去,叫他這幾日裏,都不許再出府門一步。”兩旁內侍答應著,早已上前來將定棠架出了殿去,走出老遠,猶聽見他哭嚷著叫陛下的聲音。皇帝手扶幾案慢慢坐下,忽覺肋下疼得厲害,再看眼前燈燭,也模糊成一團,剛剛疑心是頭腦又昏漲了,想以手去壓,可那隻手卻徑自到了眼角,拭了一把方知道,原來竟是眼中淚下。他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過來。”一旁的內侍沒有聽清,奓起膽子問道:“陛下,是要將太子殿下請過來嗎?”皇帝點頭道:“不拘去哪裏找副鐐銬,再尋條馬鞭過來,預備在外頭。”
定權這幾日睡覺不分晝夜,此刻剛剛睡熟,阿寶卻更加警覺,一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忙翻身起來,行至外室略看了一眼,見滿院盡是提著燈籠的內使,忙喚醒定權道:“殿下,外頭有人來了。”方說著,王慎已經徑自入內,不及見禮,便傳旨道:“殿下,陛下傳喚殿下即刻入宮。”聖旨於此時下達,定權登時睡意全無,望了他一眼,小心問道:“這麼晚了,可知是什麼事情?”王慎道:“臣一直都在宗正寺內,宮內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憂心,陛下有旨,是要臣親自護送殿下到晏安宮去的。”定權一瞬間轉過四五個念頭,思想即便是長州出事了,也斷沒有這麼快便會報進京城,想不出是什麼事由,道:“我先換身衣服,再去見駕。”王慎急道:“殿下,這個時候還講究這些?”一麵提了榻邊的一件團領襴袍,想是他睡前換下的,手忙腳亂地幫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駕吧,陛下還在等著呢。”
阿寶見二人雖都不多說,卻皆神情慌張,便挓挲著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多話。定權急步出了門去,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隻見她正定定地望向自己,便輕輕點了點頭,這才抬腳離去。
宗正寺外,一副肩輿早已在等候,吳龐德滿麵笑容,舉手讓道:“請殿下登輿。”定權狐疑地問道:“這不是禦用的嗎?”王慎道:“這也是陛下吩咐下的,殿下無須多慮,快請登輿。”定權心下愈發疑惑,但也不及再問,隻得上了肩輿,由四人抬著,由宗正寺直到永安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