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信心爆棚地來到相國府。他此時的想法很是天真,以為憑自己的才能,一到相府,定會立即被相國呂不韋驚為天人,奉為上賓。等他到得相國府門前,心裏還是不免一咯噔。相國府院牆高達五丈有餘,大門洞開,其深不可測。高大威猛的執戟武士站成兩排,大門寬闊,可容兩排馬車並駛。李斯故做輕鬆地對自己說道:“挺氣派的嘛。”而他的聲音,控製得剛好能讓那些武士聽到。
李斯做出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邁步便往相府裏闖,卻被武士厲聲喝住:“什麼人?”李斯隻得站住,昂聲道:“楚國李斯,求見相國。”武士凶橫地瞪著他,叱道:“好不懂規矩。相國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李斯不解地問道:“什麼規矩?”
武士看李斯怎麼也不像個得罪不起的人物,於是也懶得和他羅嗦。“滾!”武士亮起嗓門吼道。
李斯氣得渾身發抖,眼睛如噴出火來,怒視著武士。武士將李斯的眼神理解為一種挑釁。武士麵對他惹不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是叩頭。而麵對他惹得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卻是拳頭。武士夥同他的同僚,在秦國相國府邸的門前,好整以暇地將李斯一頓好揍。從頭到尾,李斯趴在地上,愣是一聲沒吭。從李斯下定決心到鹹陽闖蕩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是一個超越肉體的人。他在人生的另一個層麵上進行著孤獨而勇敢的冒險。
武士們也不敢在相國府門前鬧出人命,將李斯打了個七八成死便意猶未盡地住了手,又把李斯拖離相府大門,往不遠處的牆根隨手一扔,扔在沿相國府院牆挨溜排開的一群麵目不明的人中間。那群人一個個都如同木雕泥塑,對李斯的到來,連眼皮也不願抬一下。他們正心不在焉地翻檢身穿的破棉襖,懶散地捉著虱子,然後偷偷放到旁邊人的棉襖裏頭。
李斯靠在牆根處,身上滿是鮮血,喘息著,咳嗽著。旁邊人嘟噥著向他抱怨道:“你他**閉嘴,不就是挨了頓打嘛!別咳起來沒完沒了,咳得老子心煩。”李斯無聲地苦笑,看了看那人,還算麵善,便問道:“兄台高姓大名?”
“姓幹,名瞪眼。”
“乞丐?”
“你他**才是乞丐,你們全家都是乞丐。”
李斯也不生氣,又問道:“既不是乞丐,為何坐在這裏?”
“和你一樣,等著見相國呂不韋唄。你左右看看,這裏的人,哪個不是想麵見相國呂不韋,以三寸不爛之舌,博取上卿之位的?可人家相國尊貴得很,老子一沒錢,二沒家景,三沒門路,想見他一麵都難,更別說有機會和他說上話了。”
“你等多久了?”
“四年。光陰虛擲的四年啊。”
旁邊有人不屑地哼了一聲,道:“才等四年,老子都等了二十年。前後蹲過五任相國的相府門口。誰敢比我慘?”
又有人插話道:“光慘頂球用?要說冤,還得數我。想當年,範雎剛到鹹陽的時候,我還請他吃過飯呢。滿以為這小子作了相國之後,總會照顧提攜我這個故人一把。沒想到,範雎小人得誌之後,早就把我這故人忘到九宵雲外去了。拔一毛以助故人,不為矣。嘿嘿,這幫王八蛋,剛當上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恩負義。”
話才落音,馬上有人接道:“你才請範雎吃過一頓飯。蔡澤當年來鹹陽的時候,身無分文,鄉巴佬一個。要不是我,他早就像一條狗一樣餓死在鹹陽街頭了。是我,花錢供他吃,供他住,找裁縫給他做體麵的衣裳。沒有我,他哪裏有機會做宰相?哎,往事不要再提。各位,還是耐心等著吧。”
盡管剛挨過一頓毒打,李斯卻覺得眼前這些人比自己更加可憐,更加值得被鄙視。為了一個也許並不存在的希望,他們在等待中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失去了至愛的親人。李斯大聲疾呼道:“你們到底是在等相國,還是在等死?”
一人傷悲地笑道:“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不等又能做什麼?”
又一人歎道:“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李斯氣餒地想道,難道我也會淪落到和他們一樣的地步?不,絕不可能。什麼“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什麼“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全是自欺欺人的喪氣話。的確,要是等待能解決問題的話,烏龜早就統治了地球。警惕啊,一不小心,坐以待時就將變成坐以待斃。李斯一刻也不想和這些失敗者待在一起,他不願意自己沾上他們可恥的黴氣。他扶著牆,一寸寸地站直身體,再次向相府大門走去。
沒有人對李斯的離開表示出絲毫驚奇。他們又在爭辯著新的話題:
“前天相國的馬車經過時,他撩起窗簾來,特意看了我一眼。”
“他看了我兩眼呢!左眼一眼,右眼又一眼。”
“呸。他明明是在看我。他一直都在深情地盯著我,我當時臉都被他盯紅了呢。”
這些話順風傳到李斯的耳朵裏,讓李斯幾欲作嘔。這些毫無尊嚴廉恥的士人,說出來的話,和後宮中苦盼帝王臨幸的幽怨嬪妃何其相似!可怕的權力啊,不僅讓你能臨幸女人,也能讓你臨幸男人。
李斯並沒有再次嚐試進入相府,他隻是冰冷地站在相府大門前,平靜而輕蔑的眼神在看門武士的臉龐上依次掠過,他看得很慢,很仔細,他要記住這每一張麵孔。在不久的將來,他要讓這八個武士變成八具屍體,以此來向世人宣告:李斯,絕不是一個可以被欺淩與被侮辱的人。饒是這些一貫心狠手辣的武士,暴曬在李斯的目光之下,心裏也不禁寒意陡起。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竟有著比相國呂不韋更強悍更霸道的氣勢。這種氣勢之於男人,就好比氣質之於女人,先天可以生得,後天未必養得。
李斯開口說話了,“汝等庸人,安敢輕吾!汝等恃以辱吾者,徒蠻力耳,今為看門之犬,固得其所也。豈不聞,一人之辯,勝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雄師,此李斯所恃也。倘李斯用事,相國也不足為爾等免禍,爾等必死也。”言迄遠去。八武士為李斯的狂妄所懾,麵麵相覷,竟忘了阻擋。而沿相國府院牆挨溜排開的那群頹廢的士人則轟然為李斯叫好,類似這樣的狠話,在他們心中憋了許久,隻因怯懦而不敢發。今李斯一奮其氣,以受辱之軀,叱罵斥責,他們遠遠聽著,也覺得淋漓痛快。他們為李斯鼓掌歡呼,至於李斯說的狠話能不能化為現實,這些士人卻並不在乎,他們還以為李斯和他們一樣,撂下這些狠話,隻不過是為了追求刹那間的口腔快感。
他們錯了,錯得厲害。
李斯接連受了兩次重傷,能支撐著走回逆旅,堪稱奇跡。逆旅老板見到李斯回歸的形狀,早嚇得麵無人色,趕緊給他請大夫不提。
李斯在病榻上調養了近兩個月,身子才漸漸複原。這其間,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已經死去,脫離瑣碎的軀殼,走入永恒的靜寂,四周徹底而絕對的虛無,無可觸摸,無可寄托。他駭驚,卻喊不出聲音,他奔逃,卻無功徒勞。死亡的預先演習,讓他更體驗到生存意義之必須。以我之見,舉凡能成大事、立偉業者,大抵均有過類似的瀕死經曆。比較體驗過死亡者和未曾體驗過死亡者,其活著的姿態有大差異。前者向死而生,後者為死而生。
鹹陽的醫藥費可不便宜。韓非贈給李斯的十數金,李斯半數留於妻兒,半數攜來鹹陽。三個月的衣食住行,再加上高昂的醫藥費,花銷下來,李斯已是身無分文,即便有心回上蔡,卻已是無力湊路費。他除了困死鹹陽之外,似乎已別無選擇。好在商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逆旅的老板和呂不韋有著相同的眼光,他認定李斯是個國寶級的人才,奇貨可居,於是慷慨地允許李斯吃飯住店都可以掛賬。正因為此,李斯方才可以在鹹陽慘淡地支撐下去。
在遇到鄭國之前,李斯便一直處於這樣的狀況:良好的教育,熱烈的想象力,巨大的野心和極度的貧窮。
鄭國和李斯在鹹陽的小酒館裏。
聽完李斯的遭遇,鄭國也是唏噓不已,忽問道:“荀老夫子向來可好?”
李斯驚道:“君知夫子乎?君也知李斯乎?”
鄭國道:“荀夫子當世真儒,桃李遍天下,誰人不知?君乃夫子生平得意高足,欲逃名而不可得,鄭國知君,又焉足怪也。鄭國有一事不明,以君之才學,複持荀夫子之薦書,七國之主莫不以延君為幸,奈何卻難逾相府三尺之階,徒見辱於護門之犬?”
李斯心高氣傲,離開蘭陵時,壓根沒有想過向荀卿討要薦書,以荀卿對他的器重,隻要他開口,荀卿自然會給他寫一封極盡美言之能事的薦書。手持這樣一封薦書,當比今日手持五六個博士文憑更能唬人,可以少奮鬥N年。然而李斯卻並不想要,他有自己的強硬原則。李斯答道:“夫子惠吾已多也,李斯愧無以報。今李斯功未成,名不就,不得光耀師門,心實恥之。為人弟子,倘隻知假師尊之名以邀幸,不知挾師尊之術以自立,此小人之道,非君子之道,李斯不屑為也。”
鄭國心裏暗讚道:“怪不得韓非公子對此人讚許有加,觀其胸襟,果有可異之處。”又道:“君欲見相國,鄭某或能助之。”
已是山窮水盡的李斯聞言大喜,道:“願聞其詳。”
鄭國道:“鄭國乃韓人也。相國呂不韋,亦韓人也。鄭國與相國有故舊之誼。鄭國此來鹹陽,欲獻策於相國,求富貴榮華。君欲見相國,如不嫌委屈,可暫充鄭某之仆從,及進得相府,君得間說之。相國悅君,願君莫忘鄭國引見之功,相國逐君,則君於鹹陽多留無益。天下之大,何處無用才之地,君若欲轉赴六國,鄭國願資以盤纏。君異日有成,勿忘鄭國相助之義。”
好運來得太突然了,李斯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李斯原不喜鄭國之長相,此時卻是越看他越順眼。李斯心想:鹹陽有那麼多家酒館,鄭國卻偏偏走進我在的這一家。他可以在任何時候走進這家酒館,卻偏偏在我最走投無路的時候走了進來。也許,這便是不可測的命運吧。當時的李斯又怎能想到,這其實是一場有意的安排。
雖說李斯不免認為扮充仆從有失體麵,但想到終於能見到呂不韋,這點小小的委屈實在算不了什麼,於是高興地應允下來。
受鄭國提供的利好消息影響,李斯的股價頓時飆升,逆旅老板主動張羅著給李斯這一桌加酒加菜。李斯殷勤地勸鄭國酒,又問道:“不知兄台欲以何策獻於相國?”
鄭國是戰國時代有名的水利專家,那時候科學家的地位和今天沒法比,比較之受人歧視,說話也沒人愛聽,心裏那個憋屈啊。李斯這一問,鄭國甚至都有些感動了,也甭管李斯是不是自己的知音,便取出一幅地圖,在上麵指點著講解開來:“且看,涇水洛水之間,為關中之地,幅員廣袤,然苦於無水之故,田地貧瘠,民終歲墾作,而仍饑以殍也。鄭國之策,首起雍州雲陽縣西南二十五裏,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傍北山,經涇陽、三原、高陵、臨潼、富平、蒲城而東注洛水,三百餘裏以溉田,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不數年,則原田彌望,畎澮連屬,由來榛棘之所,遍為粳稻之川,有豐歲,無凶年,關中為沃野,秦得以富強。”
鄭國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以為天下妙計,莫過於此。李斯於水利雖為外行,卻也覺得鄭國的這個項目聽上去很美,但隱隱又覺得其中另有玄機。反正事不關己,他也無暇細想。兩人杯觴交錯,盡歡而散,約定好次日同去相府。